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第七部)-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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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厅堂里,一身麻服的姬雪端坐于主位,静如一尊神像。苏秦站在门内,身似一根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在这寂静深宫的宽大厅堂里,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过有多久,谁也没动,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对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打破这沉寂的是姬雪,声音微微发颤:“苏子,您要一直站着吗?”
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趋前两步,跪地叩道:“微臣苏秦叩见太后。”
“免礼。”姬雪轻应一声,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看茶。”
“谢太后。”苏秦再拜后落座。
面前几案上早已摆好一个玉碗,苏秦端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端详姬雪。短短两年未见,姬雪瘦了,人也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姬雪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
“是吗?”苏秦的心思根本没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轻啜一口,情绪平稳下来。
苏秦知道,姬雪这么急切地召请他来,断不是让他品香茶的。又啜几口,他放下茶碗,直入正题:“太后,一切都已过去,可微臣观太后忧色依旧,可为何事?”
姬雪将蓟城宫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只将易王威逼、欲行不伦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阴差阳错嫁入燕室。燕室远离中原,臣妾孤苦无依,本想偏安燕地,过几日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不想竟是一事紧连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无法再说下去,以袖抹泪。
见姬雪复以“臣妾”自称,苏秦心神俱伤,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姬雪轻轻摇头:“是臣妾命苦,与苏子何干?”抹把泪水,抬头望着苏秦,“苏子,臣妾事小,燕国事大。臣妾急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主请讲。”
“先君在时,早已察觉姬苏心术不正,有意传位于公子哙,可惜迟了,让姬苏抢先。眼下事已至此,臣妾力孤,还请苏子帮忙。”
“谨听公主吩咐。”
“姬苏人性泯灭,人伦早丧,前逼兄,后弑父,如何能承大业?臣妾以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旧臣,由臣妾出面,诏告先君遗愿,传檄天下,废姬苏,立公子哙,重整燕室。”
苏秦陷入长思。许久,轻轻摇头。
姬雪大怔:“哦?”
“就眼下而言,”苏秦缓缓解释,“说殿下弑君,尚无足够证据。先君近侍失踪,迄今仍是谜团,我们可以质疑,不可用据。殿下名分早定,燕国无人不知。先君驾崩,殿下承袭,也是正统,篡位之说难以成立。先君虽有废殿下、隔代传位之愿,惜无遗诏。没有遗诏,我们即师出无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说,殿下谋位之心早生,早就培植势力。今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亲信,更有先君御弟老太师坐镇。燕室老族多唯太师马首是瞻,殿下得他助力,根基已稳。先君重臣或免或贬,能借用者不过是子之和褚敏二将军。即此二人,仅凭公主口谕,尚未必就肯出力。这些都是外话,最棘手的还是公子哙。公子哙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遗风。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应命。谋位者是他生父,叫他如何选择?”
苏秦这席话就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姬雪身子后仰,脸上血色全无,两眼闭起,两行泪水悄然滚下。是的,这些日来,占据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实现先君遗愿,废姬苏,立公子哙,为燕室扶立仁君。心思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这么远、这么细。
“公主?”苏秦不知就里,被她的表情吓坏了,翻身跪下,“公主——”
“苏子,”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缓缓睁眼,摸出手绢拭泪,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点累了。”
苏秦难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释几句,迟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微臣……告……退……”四个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苏秦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苏秦退至院中,厅内却传出姬雪的声音,非常轻柔:“苏子,明日黄昏之后,可有闲暇?”
“有!”苏秦脱口而出。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
旁生霸是老周人对月望日的叫法。月望这日月相正圆,是赏月佳时。
苏秦听出姬雪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始知她非但未生误解,反而是真正理解了他,内中一阵激动,颤声应道:“唯听公主。”
从离宫出来,苏秦又至褚敏府中,两人就先君陵墓的修筑及离宫安全、供奉等国事议论一时,苏秦辞别,回到馆驿。
一路上,苏秦见飞刀邹时不时地从袖中摸出一物,置于鼻下嗅赏,笑道:“邹兄得何宝贝,在下可否一赏?”
飞刀邹递过一物,一股奇香跟着扑鼻袭来,幽幽袅袅,清淡而纯正。
“好香囊!”苏秦赞道,“邹兄何处得之?”
“梅姑娘方才送的。”飞刀邹一脸天真,“咦,主公,你说,梅姑娘为何送我此物?”
苏秦没有回答,反问:“邹兄,你觉得梅姑娘这人如何?”
“是好人。”
“喜欢她吗?”
“喜欢。”
苏秦呵呵笑道:“喜欢就好。”递还香囊,“此物贵重,邹兄当好生保管,莫要辜负梅姑娘一片心意。”
“只是,”飞刀邹面现惶惑,“在下不曾为梅姑娘做过什么,姑娘却送在下如此厚礼,叫在下——”
“邹兄若是过意不去,何不回赠一物?”苏秦点拨他道。
“不瞒主公,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可遍观左右,在下并无贵重物什,不知以何物相赠?”
“敢问邹兄,你最为不舍的可有何物?”
飞刀邹轻轻摇头:“在下并无不舍之物。”
“那……”苏秦换个角度,“生死关头,邹兄若是尚存一念,能说出否?”
“主公。”
“在下听着呢,说吧!”
“说过了呀,就是主公。只要主公安在,在下死可瞑目矣。”
望着这位素昧平生却数年如一日不顾生死地守护自己的忠勇义士,一股莫名的感激,在苏秦心头升腾。
“邹兄!”苏秦在心底里轻轻喊出一声,缓缓闭上眼去。
翌日,旁生霸之夜。
时过黄昏,一轮玉兔起于东天,在薄如丝帛的块状白云间穿行。离宫后花园的露台上,朔风裹寒,吹冷台前一池清水,水中明月被拉成条条亮带,随波逐散。
偌大的露台上,除苏秦、姬雪主仆之外,并无他人。姬雪与昨日大是不同,虽说素服淡妆依旧,但已换作丝缎,不再是麻服,精、气、神更是判若两人。发型也有变化,不再是燕国先君夫人高高丛起的发髻,而是在洛阳王宫及笄后的公主发髻,略有散漫,天真无拘。苏秦可以觉出,她的忧虑一扫而空。借着朗朗的月光,他甚至观察到她脸上溢出的喜色和嘴角上挂着的浅笑。
苏秦知道,这个月圆之夜是属于他的,这里的一切设计皆是为他。苏秦的心里充满感动,嗓眼里如同塞了个物什,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是实实地卡着,生出一阵奇痒,一直痒下去,痒进心田里。
“苏子,”姬雪甜甜一笑,“臣妾多时未曾摸琴了,今儿风清月洁,臣妾兴勃,这想为苏子弹奏一曲,以飨视听。”
苏秦的嗓眼里依然卡着,无法出声,只是连连打揖。
“梅儿,摆琴。”
春梅移过一张长几摆于姬雪前面,又从旁边抱出一琴,置于几上。
“梅儿,今日风寒月高,姐姐独弹也是无趣。何不取出你的瑟来,你我姐妹共为苏子协奏一曲,岂不更妙?”
春梅原本不通音律,只是在随嫁燕宫后,才从公主学艺。姬雪爱琴,就让她鼓瑟。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余年下来,春梅竟也鼓得一手好瑟。主仆二人时常琴瑟合鸣,打发漫漫岁月。然而,在这样一个晚上,在两个大男人跟前,公主不仅公然与她姐妹相称,且又邀她琴瑟合鸣,这是春梅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春梅既惊且乱,嗫嚅道:“公主,奴……奴……奴婢手贱,岂……岂敢……”
“梅儿,”姬雪不无感慨,“记住,在我心中,你早不是奴婢,是妹妹。在洛阳时,你原本跟随妹妹,是妹妹舍不得离别,才让你陪我。你是代妹妹来的,等于是我妹妹。梅儿,去吧,拿出你的瑟来,今对明月,我们姐妹为苏子合奏一曲。苏子精于音律,堪为知音,你我琴瑟合鸣,正可请他指教。”
姬雪这番话发自肺腑,出自真情,春梅涕泪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苏秦也是感动,拱手道:“在下能闻梅姑娘雅奏,幸甚!”眉头一动,转对飞刀邹,“邹兄,来,你我兄弟共赏公主姐妹雅奏,岂不快哉。”
飞刀邹不无腼腆地搓搓手,呵呵笑道:“在下耳拙,只怕糟蹋了雅曲。”话音落处,人已过来,在苏秦身边坐下。
春梅瞟他一眼,脸色绯红,幸好在这月光下面,还算有些掩饰。事已至此,她不好再生推辞,再次移来一张长几,取下一瑟,款款坐下,如姬雪一般开始调弦。
不一时,诸弦调好。
春梅、姬雪相视点头,同时起奏。
初节起奏,二人轻挑慢弹,琴瑟和合,音响远悠,如凉风过坡,秋雁掠空。至第二节,琴瑟各自为调,琴唱瑟和,错落有致,如鸟儿问答,天地氤氲。紧接着,琴音清漫,瑟声低吟,两相和合,琴瑟协鸣,如群鸟起于蒲苇,劲风漫过山林。接下几节,瑟之勾挑杂以琴之绰注,粗放犷达,苍凉磊落,如惊鸿斜飞,骤雨突袭,间或二音高拔,或如九天闷雷,或如风暴过谷,或如铁石撞击,或如惊涛拍岩。陡然间,琴瑟再合,指缓弦颤,音响曼妙,余音袅袅,恍如雪后初晴,凉风拂面,清洌之气沁人肺腑。
苏秦也是知乐之人。琴瑟一起,他就微闭双目,倾耳以听。初时尚在算计二人指法,细品调门,不久即是耳中有音,心中无指。再后音指皆无,只觉自己身心俱浮,飘飘荡荡,如飞绢随风浮沉。最后竟是心身俱无,如痴如梦,于恍惚之中,猛听铮铮数声,琴瑟皆息,万籁俱寂。
苏秦陡然醒觉,击掌惊道:“好个琴瑟和合,天下绝弹矣!”
“谢苏子高评。”姬雪拱手作谢。
春梅似是仍旧沉浸在音乐里,手虽不动,人却在那儿发痴。
“敢问公主,此曲何名,如此精妙?”
“没有曲名。是臣妾面对漫漫长夜、寒月冷风自创出来的。苏子若是要名,就叫它《苍月寒雪》吧!”姬雪的声音有些颤抖。
苏秦凄然无语。燕地高寒,长夜漫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中多少凄苦,多少辛酸,以公主柔弱之躯,断不是一曲《苍月寒雪》所能言尽的。
许久,苏秦的喉眼里挤出一个声音:“公主,你……受苦了!”
“苏子——”许是过于激动,许是不胜露台冷寒,姬雪身子一软,歪倒在凤头琴上。
“公主!”苏秦飞身跃起,箭步跨到姬雪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泣俱下,“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姬雪微微睁开眼睛,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苏子,天冷月寒,今宵……你能不能不回去?”
是夜,苏秦没有回去。
次日及再后一日,苏秦也没有回去。苏秦与姬雪,两架干透的柴堆在这个朔风瑟瑟的寒季终于遇到火星,熊熊燃烧了。
第四日傍晚,侍寝的不是姬雪,而是春梅。
春梅穿着睡衣,默默地站在榻边,低着头,一脸潮红,如同一个认错的孩子。
“梅儿,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斜躺在榻上、半裹在锦被里的苏秦柔声说道。
春梅如蚊子嗡般“嗯”了一声,一口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
“春梅,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