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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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层层的困难,好像层层的阴云紧紧包围着林道静。而且天气已经是寒冷的十一月,她又没有公开的职业,因此也就没有经济来源。原来希望晓燕能够帮她一下,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她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天只吃几块烤白薯过日子。“怎么办?
……怎么办呀?”深夜,在刺骨的寒风中,在朦胧的梦境里,从道静那沉重的心房中似乎还发出了这个深深忧虑的疑问。
第二天。午前,她找了两个认识的北大学生谈了话;午后,她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要去找刘大姐谈谈。当她匆匆走到她和刘大姐曾经一起住过的胡同口外时,她的脚步软下来了。她的心里掀起一阵激烈的斗争——“不,绝不能找!而且,万一……”她想起地下工作机关常常遭到破坏的情况,她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向虎口里送呢?……于是,她狠狠心从胡同口外走过去了。可是,她并没有走回自己的住处,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顺着马路走到东长安街上,走到中山公园门前。冬天北平冷清的马路,行人寥寥落落,可是道静全不注意这些。
她的心燃烧似的,只想找到党,找到有经验的同志帮她想办法。走过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外,她仍然向西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奔向了宣武门外,奔向江华的住处——直隶新馆。可是,走到中南海门外,她战胜了自己的冲动,她知道同找刘大姐一样,她同样不能去找江华。于是,她走进了中南海的大门。她忽然怀着梦幻般的热情想:要是偶然在这里碰到江华或刘大姐,那该多么好啊!于是林道静沿着荒凉的海边慢慢走了下去。
中南海里巍峨的殿堂都静静地好像在灰尘中熟睡了,只有尚未结牢的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冷清的西风吹动着,遍地落叶随风飞舞着,美丽庄严的中南海,到处充满着败落、荒凉的景象。她走得疲乏了,靠在一棵大柏树下站住想歇一会儿,一抬头,一个圆脸、挺秀的青年正和她面对面地站着,这青年用惊喜的眼色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跑到她面前,说:“你——小林吧?”
“许宁!你?……”道静惊喜地伸出了手,“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我早看见像你,但是不敢认了。小林,你太瘦了,怎么闹的?”许宁那富于男子气的脸上现出兴奋、关切的笑容。他把刚刚松下来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
道静微笑着,快活地看着他:“我在海边走着的时候也看见了你。可是却没想到会是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出来的?伯母还好吗?”
许宁且不回答,他拉着道静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条长凳上,用他那细眯着的亮亮的眼睛朝着道静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话。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无意中碰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一个劲地总是问我呀!”道静笑了,抽出握在许宁手里的手,“我是今年七月出来的。在里面住了一年。你出来多久了?”
“刚一个月。我可是整整住了两年多呢。小林,你知道,这两年多对我的锻炼和教育实在太大了,比在外面还大得多。
实在,这还得感激咱们那位‘蒋委员长’呢!”许宁笑了,他活泼的眼睛里充满着欢乐的情绪和一种坚韧自信的光芒。道静心里确实感到许宁变了——那轻浮的软弱的许宁已经一去不返,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个比较坚强的同志了。
道静简单地谈了一下她自己的情况。她谈的极简单、平常——仍只是一个革命的同情者。谈完却接着问许宁:“许宁,你今后的打算怎么样?”
“我么?”许宁想了想微微一笑,“到陕北去。听说红军长征已经到达陕北。毛泽东同志也到了那里。小林,说句实话,我找了你好久,你能够和我们一同去那个神圣伟大的地方吗?”
道静的心忽然一动!那多少年来向往着投身到紧张的武装斗争中的愿望,那渴望见到伟大领袖的愿望,经许宁一说,忽然从心底深处抬起头来了。如果能够见到毛泽东——伟大的毛主席,如果能够见到长征的勇士和英勇无敌的红军,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而当她一想到目前的处境,于是,这种幸福就更加有力地诱惑着她。她用一种充满激情和热烈的向往的声音,轻声说:“那是多么惊人的奇迹呵!咱们红军在国民党天上、地下的围追堵截下,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却用了一双脚板走了二万五千里。终于,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胜利地到达了陕北……许宁,你就要到那个地方去?你相信我还没有变?敢对我说这些?”说着,她微微地笑了。
“当然相信。变,你是变了。不过,不是变坏,而是变好了。小林你也相信我?”
道静点点头,说:“尽管在残酷的斗争中有人经受不起考验,可是我知道一点你在狱中的情形,所以见了你很高兴。你什么时候走?我能送送你才好。”
“你不去?”许宁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为什么不去?
我想你一定愿意去的。我是不能留在北平了,你知道,我妈总扯我的后腿。小林,下决心和我们一起去吧!这对你、对我们的事业都是有好处的。”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和斗争。她多么渴望去那个日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乱不安。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许宁郑重地说道,“红军经过长征北上抗日,陕北地区的形势是很重要的。那里也会需要干部。你如果决心去,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想法帮助你——小林,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块儿走!”
道静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宁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只顾想自己的。经过一阵思考和斗争,她终于冷静下来,并且果决地说道:“许宁,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还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将来会在那儿见面的。”
许宁不再说下去。他明显地感到:只是短短的二年多,林道静已经大变了——她绰约的丰姿虽然依旧炫耀着青春的光彩,可是,从她坚定的步子,从她低沉的声音,以及从她那带着坚毅神情的眼睛里,他深深感到她已经离开了少女时代的幼稚和狂热,他再不能把她当做自己的学生滔滔地向她讲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应当像对一个好同志那样来尊敬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好,小林,你留在北平也好。我们大约再过十天就要动身了。我希望将来能在那伟大的地方再见到你!”
一个黑衣服的警察穿着大皮靴,扬着头向他们面前的石子马路走过来。于是道静轻轻地捏住许宁的手,向他微微一笑。许宁也会意地站起身来,把手向她的臂上一挎,两个人就顺着鹅卵石子路迎着警察漫步起来。
他们走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来到一座假山旁,许宁才站住脚,松开了道静的手臂。
“咱们坐在这儿再谈谈。你不太忙吧?”
道静点点头,他们面对面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下许宁先开口说:“小林,你曾经做过我的妹妹,现在,我要走了——当然要瞒着我母亲。这真是——我对她真是没有办法。我想拜托你,你还做我的妹妹行吗?如果可能,安慰安慰她,想法子说服她,叫她去上海——她原来想叫我和她一同去上海的,如果我走了,她也许就不愿再去。孤身一人也实在够苦的!”许宁慢慢说着,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头低了下来。尽管他已经有了为革命事业牺牲个人一切的决心;尽管他也经受了不少的磨炼与考验;但是,一想起即将和年迈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长别,甚至也许是永别,他的情感仍不能不感到深沉的痛苦。
一九三五年十月,许宁从北平第一“模范监狱”被释放出来后,刚一到家,妈妈虽然是刚刚从狱里把他接出来的,却又像刚见面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围着儿子哭着,笑着,不知怎样是好地喃喃着:“你这个讨债鬼,我总算把你盼回来喽!你这个调皮的家伙,以后可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许宁微笑着,打量着妈妈脸上更加深了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说:“妈妈,你比过去苍老了!”许老太太凝视着儿子瘦了的圆脸,抹着眼泪说:“孩子,这都是为你啊,你可再不能离开我了!”
说完母亲又笑了。她欣喜地告诉儿子,他的伯父在上海银行里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个科员的差事,薪水不少,他们母子就可以去过安静而舒适的生活了。许宁还是微笑着,他不回答妈妈的问题,却打岔道:“妈妈,听说你还向同乡胡梦安求过情,送过礼……现在,你该去谢谢他喽!”许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好像他就是胡梦安似的,呸了一口:“快不要说他!我可晓得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了!孩子,咱们快到上海去吧,过去的事情,阿弥陀佛,可不要再想它了,我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你能叫我过几天安心的日子。”许宁不理妈妈,过了一会忽然说:“妈妈,我不去上海。我在北平还有事情呢。”许宁眯着眼睛微笑着刚说完,妈妈却一下子晕死过去……
想到了母亲,许宁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有一阵子默不出声。
虽然他后来对母亲说了谎话,说他同意去上海;但是,他打定主意去的地方却是陕北。
“小林,”许宁瞅着脚下,沉思地带着浓挚的情感说,虽然你只看过我两次,就不能再去看我了,以后我们住在不同的监狱也没法再联系。但是,从那以后,我多么高兴我有了一个好妹妹。你知道吗,从那两次以后,我对你的印象完全变了。我常常怀念着你,为你担心……所以一出监狱我就各处找你,毕竟,我们还是又见到了!……”他兴奋地说着。漂亮的面孔虽然瘦了一些,但依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道静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低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我不离开北平,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母亲。一想起她不幸的一生,我也很难过。”
许宁抬起头来,感激的目光和道静真挚的沉稳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忽然问她道:“小林,你结过婚了吗?”
“没有。”道静坦率地回答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去吧!”
落日照在长满荒草的嶙峋的山石上,道静站起身来,极目向四面望了望,只见园中更加空旷了,游人也更加稀少了。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许宁淡淡一笑:“咱们该走了,走着谈好不?”
沿着石子马路向园外走着的时候,道静边走边对许宁说:“许宁,你愿意我到陕北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去呢。想,做梦都想!可是,我要克制这种欲望。你完全明白,华北形势越来越紧张,第二个东北的命运已经压在华北人民的头上。而北平又首当其冲。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她抱歉似的看看许宁,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中,谁也不再开口。
道静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开开锁摸进门里之后,点着了一盏小煤油灯,屋里的墙壁上立时显出了她消瘦而疲惫的影子。她想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