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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青春之歌-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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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姑母清晰地回答,道静知道她并没有睡,“闺女,先问问你,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郑德富的事么?”
“嗯。你谈谈吧。”
“父母剥削了他,但是,我并没有……我和他一样受他们的气。”
半天,姑母才又说话:“但是,这是你这方面的理。要是从他那方面看呢——你是小姐,他是佃户。”
这回是道静半天不出声了。姑母一句话好像当头一棒,使她感到热辣辣地刺痛,可是,也使她清醒过来。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很脏很臭,同时,又觉得十分委屈。因为这又脏又臭的衣服,并不是她要穿,而是那个地主家庭给她穿上的。于是道静不出声了。
姑母好像体会了道静的心情,她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地说:“闺女,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明白啦。你知道我那小子永光吧,他可真是个刚强的小伙……他在大地主邢子才家当长工的时候,邢子才有个没出阁的大闺女爱上他啦。这闺女二十八岁了,邢子才挑来拣去还没有给她寻上婆家。她看永光长的强壮、利落,唉,我那小子欢眉大眼、口鼻端正的就是叫人喜欢呵,这么着,这地主的闺女给永光做鞋做袜问冷问热,对他可好哩。她时常偷偷地在永光的小屋炕上放上好酒好肉,好像小说里的狐仙女,永光夜里回到屋里见到这些东西好生纳闷。先前,管它三七二十一,他还吃。后来,他知道是邢子才的大闺女给他的,他就把这些东西扔到猪圈去了。他说,她是地主家的小姐,他们不是一个阶级。她对他天好,他也不能爱见她。其实呢,这大闺女为人也不坏,比起她爹,她对长工佃户可好多哩。可是不管怎么着,永光就是不爱她,见了她就躲得远远的。”
“姑母,您也把我看成地主阶级的小姐?”道静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姑母又紧握住道静的手,柔声说,“我那侄儿把你交代给我的时候,说你已经叛变了你原来的阶级,愿意革命,所以,我才把你当成我自己的闺女一般看待……好闺女,别多心,我说永光的故事不是说你还是小姐,我说的是,受压迫的人,对压迫他的人和那个阶级,他不能不仇恨。这不能怪郑德富仇恨你,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了呵。”
这是一个少有的夜晚,也是道静有生以来内心斗争最激烈、最痛苦的夜晚。她自从受了卢嘉川等同志的教诲,又读了一些马列主义讲阶级斗争的书籍以后,她便自以为站到了被压迫的无产阶级一边;便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地变成了无产阶级。谁知,当她又住在一个地主阶级的家庭里,而且,无意中碰到了家中的佃户郑德富以后,这才暴露了她身上致命的缺点——原来,她的阶级意识是模糊的,她所理解的阶级斗争、阶级仇恨只是书本上的。郑德富为什么一个人流落到这遥远的异乡?为什么这样穷苦、凄凉?无疑地,是和林伯唐、徐凤英对他残酷的剥削有密切关系。而她自己呢?她是站在什么地位上的呢?道静躺在枕头上,听着姑母轻微的鼾声,沉痛地想道:“呵,我原来竟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幻想家,我所理解的阶级斗争竟是粉红色的或者是灰色的,而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是血淋淋的鲜红的呵!……原来,我的身上已经被那个地主阶级、那个剥削阶级打下了白色的印记,而且打的这样深——深入到我的灵魂里。所以我受不了郑德富的白眼仁,所以我讨厌他……林道静呵,你这是什么样的阶级感情呵?……”
道静从来还没有进行过这样深刻、沉痛的自省。她痛苦地想着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剥削阶级的意识,就咬着牙不转眼地看着身边的姑母。她看出了,她是那样干净,那样清白,立场又是那样鲜明而坚定。她为什么能够这样?她并不认得多少字,也没有读过马克思的理论……原来,又是阶级的原因!
她的受尽迫害的阶级,使得她能够正视现实,使得她能够洞若观火地了解阶级的意义。而她林道静呢,温情、软弱、害怕严酷的阶级斗争。她还没有撕去地主小姐的尊严,向被压迫的佃户低头……这时,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她幼年时候的好朋友黑妮,忽然站到了她的面前。她还像当年那样纤瘦、那样俊美,还用那温柔的眼睛热情地看着她。童年时代的友谊立刻给了道静心上一丝温馨的感觉。可是她又陡然一惊!黑妮那温柔的大眼睛变了,它变成了可怕的没有一点黑色的白眼仁,它狠狠地盯着她,向她投射着仇恨的光……道静赶快睁开眼来,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难忍的疼痛。
“她在哪儿?还活在世界上吗?”道静又想起最后见黑妮时那一场悲惨的景象。她为什么那么悲伤的哭?她的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把她赶到婆家去?为什么小小的只有七岁的孩子就当了可怜的童养媳?……这时,平生第一次,道静为了别人而仇恨起自己的父母来了。过去她恨林伯唐、恨徐凤英,那是因为他们对她不好;对她的生母秀妮不好。可是,和姑母谈话以后的这个夜晚,她才真正地感受了阶级仇恨的滋味,也真正地、深深地恨起地主阶级和一切压迫阶级。同时,也恨起自己身上被这个阶级所沾染上的污点。
(第二部第八章完)

第09章

清早,起床之后,姑母忽然发现道静灰黯的脸上有了一双陷下去的深眼窝。她惊奇地审视着道静,说:“闺女,你怎么啦?身上不痛快?”
道静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姑母低声说:“姑母,我一夜没睡着——我、我……”她低下头来,两颗大泪珠滚到衣襟上。沉了沉才说,“您要相信我。我、我会彻底地把自己交给无产阶级的。……”
姑母多皱的脸上,欣慰地笑了。她从来还没有对道静这样高兴地笑过。她拉住道静的手,看了看窗外和静悄的四周说:“闺女,难为你,你不恼我,反而……这就好啦。我那侄儿的话没有说错,咱们干革命就需要像你这样认真学好的青年人呵。可是,我还要问你,”姑母向窗外、门外望了望更加放低了声音,“王先生不是还叫你做点长工们的工作么,你做的可不算好。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道静不好意思地看着姑母,说:“自从碰见郑德富,我心里挺不踏实。本来想在陈……”她向对面屋里努努嘴,“在她身上下点功夫,可是,看她靠近东家,我又不敢了。”
“闺女,”姑母轻声说,“就算靠近,她终究还是个做活的。看样子,她对你还算不错,也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地帮助他们。你可以先在感情上多和她接近,得机会慢慢启发她的觉悟。要能把这个人团结好,我看对你在宋家的工作有很大好处。不过,可不能性急,还要多加小心,这可是你锻炼的好机会。”
道静连连点头。看着姑母在收拾她的小包,就着急地说:“姑母,您要走?那,有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和您联系?”
姑母想了想,问道静:“闺女,你认识许满屯?”
“认识。”道静有些惊奇,“您说的是那个浓眉大眼的赶车的?”
姑母点点头:“是他。那好,你已经认识了他……”说到这里,姑母又警惕地看看窗外和听听四周——幸好对面屋里的陈大娘这两天因为文台的母亲生了病,天还不亮就进正院去了,所以道静和姑母说话很方便。姑母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他联系。听他的话。不过,可别露出你们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来。就这样吧,我要走了。你第一件事就是跟宋家把关系弄好,多留心他家的动静;第二件事就是跟陈大娘多接近点,要想法子争取教育她;第三件事呢,对郑德富要彻底改变你那阶级立场,不能叫他再恨你。虽说许满屯也许能帮助你解释解释,可是主要还得看你自己。”
“姑母,您真好……”道静看姑母把工作交代得那么一清二楚,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心里想,她是多么精明能干啊。
姑母走了,道静独自坐在屋里,立刻极力回想和许满屯——这个新认识的、将要领导她的同志的认识经过。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道静刚到宋家的第二天午后,她领着文台转到前跨院时,就在井台边看见了一个浓眉大眼三十来岁的健壮小伙正在打水。文台和她刚走到这里,他就招呼文台:“小当家的,千顷地一棵苗,你可别上井台上来!”这就是许满屯。他一说别来,调皮的文台一下子就蹿上井台。借此,满屯不打水了,他胳膊肘挟着文台,就和他打逗起来。道静看这个长工满有趣味,说的话又风趣又有点说不上来的讥讽意味。他逗文台说:“小少爷,赶明儿,你爷爷要给你娶几个媳妇儿呵?还不三宫六院——行,你们这院也够上六院啦,明儿你自己再盖个三宫吧。”
“我不要媳妇!不要媳妇!……”文台笑着、跳着去和满屯比拳——这长工还会几手拳脚。他们玩得高兴了,早把道静忘在一边。可是当满屯偶然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向道静一瞥时,道静感觉到在他和善的眼色中又有一种怀疑的眼色。她想和他说话,可是又不知怎么说好。而且他的怀疑的眼色也使道静不大高兴。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她没有一个熟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心里正一阵阵地感到苦闷和不安……这下好了,他是同志,姑母把她介绍给他,在这陌生的可怕的环境中,有了自己的同志,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所以道静送姑母走后,竟说不出来有一股愉快的感觉——自从来到宋家后,她还没有这么高兴过。经过这痛苦的一夜,她觉得身上好像去了一层疮疤似的,轻快了,脚步也矫健起来了。教完了学,她又领着文台到各处转游起来。她想找许满屯,可是许满屯不在。这些天他不是出车就是在外面忙着什么,很少见他在宋家呆着。于是,她便去找郑德富。她想这个穷苦的人,无论再给她多少难看的脸色,无论怎样瞧不起她,她都要忍耐,她要叫自己从心眼里爱他。于是,做好了一切精神准备,就出发了。
道静的教师兼保姆的工作,使得她出来活动很方便。文台小,不懂事,每天教完了课,道静就领着他蹓跶,文台高兴,宋郁彬夫妇和老地主宋贵堂也高兴。他们最常活动的地区就是郑德富住的场院外面的树林里。这里有各种果树、小白杨树,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沟。文台一出场院的小门就欢快地跑去捉虫子,要不就上树摘杏儿。道静看他上了树,就悄悄地走回场院,走进郑德富的小土屋里——事先,道静已经看好,他正一个人坐在那间黑洞洞的小屋的炕上吸烟呢。
好像有人追赶似的,道静一脚踏进小屋的门限,就急急地喘着气说:“郑大叔,您还认识我么?”
“什么?”郑德富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磕打了几个;然后,扭过头瞧着道静慢吞吞地说,“你到这儿干什么?”那声音是那么枯燥、冷淡,真噎得人好像喉咙里插上了棒槌。一盆冷水突然泼到林道静的头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也同时冲到道静的鼻孔里。这是汗臭、长年不见阳光的小屋的霉臭和没人照顾的单身汉几年不拆洗棉被的油污的恶臭。听到这无情的声音和闻到这样一股难闻的气味,道静刚来时的勇气几乎全部消失了,她真想立刻扭身跑出去。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克制着自己,又亲切地对这个长工说:“您是黑妮的父亲吧?她现在好吧?”
听见“黑妮”两个字,郑德富突然像蝎子螫了似的痉挛起来了。在昏暗的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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