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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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梳着油亮的头发,看起来,他倒比那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旧布衬农的罗大方更像这个屋子的主人。他沉思有顷,当一个问题想透了,决定好了,他才抬起头来带着深思熟虑后的果决神态,说:“老罗,情况是这样,你不能再留在北平了。现在,察北同盟军正在察北英勇抗战,我们也正在源源派人去参战。你到那里去工作怎么样?”
“好!”罗大方一把把卢嘉川的衣领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喊了一声,“好同志,谢谢你!请你快去和组织上说说,越快越好!”
就在这时,卢嘉川看见罗大方的额上流下了大粒的汗珠。
他好像才经过了一场长途赛跑,激动得红着脸流着汗。因为是胜利地跑到了目的地,就又表现了一种衷心的喜悦和松快。
他热爱党,热爱自己献身的共产主义事业,当他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他生怕这罪恶的铁门把他和党隔绝了,现在经过卢嘉川的几句话,知道他和党仍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他怎么能够不激动呢。因为高了兴,他反倒不开玩笑了,他向卢嘉川询问察北抗日同盟军的情况,他们谈起了当时的战争形势。
一九三三年五月,在国民党与日寇订立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之后,全国人民更加激愤地联合起来,英勇的人们也更加积极地行动起来了。五月二十六日,人民自动组织起来的抗日武装——察北抗日同盟军在张家口成立了。这个由共产党员吉鸿昌和抗日将领冯玉祥、方振武领导的队伍里,除了有一部分东北义勇军和地方武装,还有一个由华北学生组织起来的学生大队。广大的爱国知识分子,为了挽救垂危的祖国,在共产党的领导和号召下,正热血沸腾地纷纷奔向了塞外疆场。
说到这里,卢嘉川好像刚刚想到似的对罗大方说:“许宁也表示愿意去察北,可是,看样子总还是动摇不定。
从南下示威回来以后,许多运动他有时露露头,有时连头也不露。这可真是个小资产阶级革命的典型代表——又想革命,又怕艰苦危险。”
“白莉苹还不是一样!他们俩……嘿,老卢,我被捕后,他们俩更好起来了吧?”罗大方的脸上隐隐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痛苦。
“大概是这样,好过一阵子。小许也可能受了白莉苹的影响。不过小白已经到上海去了,如果我们以后很好地帮助小许,他还会好起来的。”
“我去试试看。”停了一会,老罗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可以把这个任务给我吗?”
“怎么,你想要这个任务?”卢嘉川微微惊讶地撑着写字台的边缘盯住他,“你的心胸和你的外形倒是挺相象。这对你的情绪没有影响吗?”
罗大方悄悄走到卢嘉川身边咚的给了他一拳:“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爱情、爱情——它能够跟我们的事业来相比吗?”
就在这一霎间,卢嘉川的脑海里闪过了余永泽那一双被嫉妒激怒的小眼睛,也闪过了林道静苍白的痛苦的脸。本来他是愿意和她接近的,愿意更多地帮助她的,可是为了不使余永泽夫妇关系受影响,他许久不去找她了。他用意志控制了感情,避免和她多接触。
卢嘉川突然沉默了。
罗大方坐在写字台前的皮转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金壳怀表,他打开表慢慢地修理着,看见卢嘉川站在桌边总不说话,抬起头来问了一句:“老卢,你想什么哪?”
卢嘉川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仍然望着窗外稀疏的竹林出着神。过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自语道:“已经好久不见啦。……”
“是不是为她——为林道静苦恼起来啦?”罗大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很善于观察人的思想、感情的变化。这时他用细细的小扦子拨弄一下发条,又抬起头望着卢嘉川说:“我看你有些喜欢她——为什么不大胆地表示一下呢?”
卢嘉川转回身来躺在竹榻上,双手抱住后脑勺,半天才回答:“别瞎扯!你不知道人家有丈夫吗?”
“那个余永泽吗?去他的吧!他们怎么能够长久地合在一块?老卢,这一盘棋,你算没走对。”
“不,我不愿意看见别人的眼泪,连想也不愿想。所以,我已经有意识地和她疏远了。”
罗大方放下表,走到竹榻旁,严肃地看着他朋友的脸,声音柔和而恳挚:“你不要自己苦恼自己。我认为这并不关系到什么道德问题。就是你不爱她,她也不会同余永泽那样的人长久维持下去。”
“又瞎扯!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卢嘉川闭上眼睛低声说,“他们俩的感情是很深的。而且……总之,我不愿意。”
“不破坏旧的,怎么能够建设新的?”罗大方抢着反驳他,“你忍心叫这女孩子被余永泽毁灭了吗?你应当做摧枯拉朽的迅雷闪电,而不要做——做‘孔老二’的徒弟!”
卢嘉川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瞧你说的够多简单、容易……别说这些了,怪无聊的。”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长久地默不出声。
罗大方回到桌边仍又修理起那只坏了的怀表。他不时偷眼望望卢嘉川仰在榻上的忧郁的面容,想用什么话打破这种沉闷的空气,可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题目。
“老卢,你不是把表送到当铺里去了?再说那只也太旧了。昨天,我在我父亲的抽屉里,翻到了这只金表,牌子很好,大概他还嫌不好丢下不要了,我权且当当钟表匠收拾一下给你用吧。”他翻着大眼瞅了他一下,看他仍不出声,他又说,“老卢,还记得吗?为小白,你劝我——‘爱情,只不过是爱情嘛。’今天我也要用这句话来劝告你啦,你,难道你这个坚强的布尔塞维克,竟要为爱情痛苦起来了吗?……”
“去你的,什么劝告!”卢嘉川从竹榻上一跃而起。他揉揉眼皮,好像拂去灰尘似的拂去了心上的愁闷,笑笑说:“你别担心我会怎么样的,其实,这算什么……来,老罗,唱个歌子。你唱的《马赛曲》好听得很,唱一唱吧。”
“不唱,咱俩的情绪都唱不出来。”
于是两个好朋友就东拉西扯地谈起天来。卢嘉川热了,脱下西服上衣,一看衬衣的两个袖子破了两个大窟窿,他对罗大方挤挤眼笑着:“在你家里洗个澡行吗?别看有个同志送了我这身漂亮西装,可是衬衫、裤衩、袜子全都破得一塌糊涂,把你的给我换换。”
“好啊!”罗大方按了一下电铃,过了一会儿,从里院走来了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女管家模样的人。她系着白围裙,卷着头发,样子精明利落。没等她进屋,卢嘉川赶快又穿上了西装上衣,藏起了那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破袖子。
女管家托着托盘端来一壶热茶、几样糖果点心放在茶几上。罗大方装出严肃的样子对这女人说:“阿妈,谢谢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吴先生,他是老爷的学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就要在北平荣任厅长大人。”
这女人赶快对卢嘉川深深鞠了一躬,殷勤地笑着说:“吴先生,您早来啦?天气热呢。”
卢嘉川忍住笑,只好点头还礼。一边用眼使劲瞅着罗大方那个装得煞有其事的怪样子。
“阿妈,天气很热。吴先生又有一点儿感冒,我请他在咱们家里舒舒服服的洗一个澡。你去预备一下,把老爷最好的衬衫、衬裤、袜子多拿出几套叫吴先生挑一挑换一换——人家在美国讲究得很,可要挑最好的喽。”他看着阿妈那种对卢嘉川的恭敬样子,最后加了一句,“他是老爷最喜欢的学生,阿妈要小心服侍呀!”
阿妈喏喏连声地答应着走出去了。
看她走远后,两人同声大笑起来。卢嘉川笑得抹着眼泪举着拳头:“小子!你哪儿学的这一套本事?”
罗大方咧着大嘴笑着:“等我父亲回来,反正也找不到我了,叫他们口吐白沫骂去吧——坏小子、骗子、不务正业的赤匪……随便吧!你别小看这个阿妈,她可是我父母最信任的人——奴才的奴才。他们叫她监视着我,所以必得这样唬一唬她。”
他们吃着、喝着,罗大方从书柜上搬下一个考究的留声机:“来,先听听唱片再去洗澡。”他打开唱盘,没有看就安上一张唱片,屋里立刻飘荡着一种软绵绵的娇媚的歌声:
好哥哥,相信我!
不要信——别人说……
“他妈的,什么玩艺!”罗大方拿下唱片往地下一摔,唱片梆的一声立刻粉碎。他在一叠唱片里又挑了一阵,“他妈的,全是美国的靡靡之音。来,只好听听麦克唐娜的吧!”
唱机放送着《璇宫艳史》里的一段独唱,他们听着,都含着微笑。听到后来,罗大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说:“要有那么一天呀,——咱们也大声地放放《国际歌》,大声地放放工农战斗者的歌曲该多好!”
(第十九章完)
第20章
深夜里,许宁和罗大方还在沿着北大操场的墙边慢慢蹓跶着。罗大方把健壮的胳膊搭在许宁的肩膀上,他们边谈边走。月色清明,照出了许宁漂亮面孔上的兴奋颜色。罗大方呢,平日诙谐的玩笑态度此时半点儿也没有了,他好像个敦厚的大哥哥,在耐心地说服淘气的不听话的小弟弟。夏天的夜里,操场上三三两两漫步着的情人和朋友全消散了,他们俩还在不知疲倦地谈着。
“老罗,你放心,我一定要说服妈妈和你一同去。我明白一个人应当怎样正确地安排他的生活。……”
“对!小许,我相信你会这样去做。……不知你怎么样?我要是一想到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心里就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塞外去——‘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我想就是这个时候了。”
罗大方望望空旷寂寥的大操场,高大的红楼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矗立在夜幕中,他的心头激跃着昂奋的热情,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用力地握住了许宁的手。
许宁也被他这种激情感染了。他凝视着罗大方那张宽阔而又异常慈祥的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雄伟,在黑夜中,他的浑身好像发着绚烂的光。……他想到他在南下示威时孝陵卫中的一夜,想到他平时在学校里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他对待自己舒适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视若敝屣的决然态度,尤其想到他对一个夺去自己爱人的人竟能视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怀,许宁此时的心里又是敬慕又是惭愧。他看着他,半天才激动地小声说:“我要去说服妈妈——我感激你,老罗。……”
“亲爱的朋友,咱们要是能够并肩战斗,那该是多么幸福呵!”
罗大方的这句话,说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竟使得许宁长久地不能忘掉它。
和罗大方分别以后,许宁确实是在想尽了方法去说服妈妈,同时也想尽方法说服他自己。但是妈妈从年轻就守寡,只有他这一条“命根子”,想说服她允许儿子去打仗那是很困难的。所以,到察北参战的同学第二天就要动身了,可是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去,还是不去。
傍晚,他走回家去看妈妈。
他的神情沮丧不安。最后一次——他必须再和母亲作最后一次的交涉。
母亲正坐在小凳上懒懒地缝着袜底。一见儿子回来了,还没等他张嘴,她就捏着袜底诉起苦来。花白的头发在头上轻轻颤动,捏着针线的手也在哆嗦:“孩子,你又来跟我商量走吗?唉,我这苦命的老婆子为什么还不死呀?——你三岁就死了爹,只留下你这么一条根。为了你,我才活在这人世上守着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带大。现在,你要远远的走了?那不行!”许老太太的眼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