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人体骨架-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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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正还在慢吞吞拖着铁桶跨过门槛,许平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了。
铁桶的分量不轻,许正提不了多久就觉得吃力。平日里许平总是皱着眉头主动帮他拎的,这一天许平从眼角余稍里看到弟弟哼哧哼哧挪步的迟钝样子,觉得一股子邪火从胸腔里往外窜,忍不住转头骂:“干什么呢!这么慢!你还去不去了?!”
许正低着头没说话。
如果此时许正能像一个正常的八岁小孩一样对许平撒撒娇,埋怨一下桶太重走不动之类的,许平大概就忍不住软化了。
可是许正不,他不会撒娇,即使会他也不干——他也在生哥哥的气,一点儿也没比他哥气得少。他拎着铁桶从楼梯上一路“哐当”“哐当”地磕下来,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他弄出来的噪音。
许平看着弟弟跟他赌气的样子,火气更旺,冷笑一声抬腿自顾自地走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来到大院空地的沙坑处,以前这里总是聚集着一群孩子玩骑马打仗、丢沙包什么的,最近旁边的情报研究所搬迁了,旧楼还没来得及拆,附近小孩子就转移阵地去那边玩儿。
许平把军绿色的斜跨书包从肩膀上脱下来,一屁股在树荫下坐下。
虽然已经进入九月,秋老虎还是十分凶猛,地面被太阳晒得烫乎乎的,许平扭了好多下才烦躁地找到个不太难受的姿势。 他从书包里掏出作文本,今天老师布置的功课是一篇六百字的命题作文,题目是“可爱的____”,空格处可以填人或小动物,比如“弟弟、妹妹,小猫、小狗”之类。
真是什么烦人来什么!许平握着铅笔差点儿在本子上戳一个洞。
许正这时才拎着铁桶拖着两条腿从他面前慢慢走过,膝盖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碰青了老大一块,紫里泛着血丝,衬得他的皮肤惨白惨白的。他穿着红色的背心,洗到掉色的蓝短裤,灰色的男凉鞋,剃着短短的青皮寸头。
许平把头低下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地专心钻研他的作业。
妈妈早早去世,爸爸在文工团有演出任务常常不在家,唯一的弟弟嘛……
许平在心里狠狠地对“可爱的弟弟”这个题目打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叉。
还是写猫狗吧,许平丧气地想。
其实许平家里从来没养过任何宠物。
许平曾经捡到过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猫,不知道为什么被母猫遗弃了,缩在一个废纸箱里,饿得快要死了。他把它们带回家,喂它们泡软的稀饭,小猫却不肯吃,一直虚弱地叫着。许平把它们每一只抱在怀里抚摸,心里软得好像能泛出水来。可是这三只小猫,当天晚上就被下班回家的爸爸毫不留情地送走了,许平哀求了好久都没有用。
“你怎么做哥哥的,你弟弟对猫毛过敏你不知道吗?!”
许平后来还背着人没用地偷偷哭过一场鼻子。
不管什么时候,白痴的弟弟总是家里最重要的,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许正的哥哥”。
许正学着卷烟的大人把铅笔别在耳朵上百无聊赖地想,那些猫后来怎么样了?大概被爸爸丢在路边,第二天就饿死了吧。
可是这样的事儿是不能写在作文里的。虽然没有人明白地教导过他,但是许正就是知道,那些丑恶的、痛苦的事,哪怕是真的,也不能写下来。
妈妈死了。
爸爸丢掉了小猫。
我讨厌弟弟。
谁愿意看?如果被爸爸知道,搞不好还要被用皮带狠狠抽一顿。
老师说,学习要天天向上,做人要积极向上。
就像他买的《作文大王》里面收录的小学生作文,十篇里有九篇都是以“今天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开头,好像一年到头就没个打雷下雨的时候似的。
许平把铅笔从左耳转到右耳,又从右耳转到左耳,作文簿上还是空白一片。
他微微侧首拿眼睛去撇弟弟。
许正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沙子。他把沙子铲到桶里,压实了,然后倒扣在地上,抽掉铁桶,只留下一个圆柱形的沙墩。
老实说,许平一直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趣味,但是许正可以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把沙子都用罄。
许平抽抽嘴角,又扭回头去神游天外。
班会上卢嘉那小子瞪我了,他小子一向小气记仇,上次因为他弟弟卢溪,自己和他的梁子还没撕撸干净,这次大概又要再添一笔,仇上加仇。许平揉着鼻子想。
和自己住同一个大院,念同一所小学的卢嘉也有一个弟弟,比许正小一岁,在铁道一小上二年级。长得小眼睛塌鼻子的,却聪明伶俐得不行,见人就笑,嘴巴跟涂了蜜似的,叔叔好阿姨好大爷好奶奶好,院子里哪个小孩儿过年收压岁钱也没他收得多。
许正倒好,白长了一张可爱面孔,脑子里却是豆腐渣,见了人就躲,要不然就跟木桩子似的杵着,推他也不肯说话。除了会跟自己闹,就是见了爸爸也像个锯嘴的葫芦。
许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许正。
许正毫无所觉地蹲在沙坑里往桶里铲沙子,他的侧脸长得很像许川,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只是不像爸爸的眼角斜飞、气势凌厉,而是大大的、圆润的,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像一条傻傻的忠心的小狗。
许平打了个哆嗦,默默扭过头去,抚平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一直坑害拖累着自己的白痴怎么可能会像小狗一样可爱?!
瞎眼了!
许平在内心默默咆哮着,然后用力地把脑海中冒出来的“可爱的弟弟”这个题目踩成碎渣。
怎么也想不出作文题目,许平索性拿出小刀来削铅笔。
他的铁皮铅笔盒里有五只中华牌铅笔,红黑色的笔身,顶端带一块粉红色橡皮,黑色的那面印着“中国•;上海 中华牌”,然后是一个小小的金色华表标志。
许平把它们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在地上,像修剪花枝的园丁一样依次刨去木屑。
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指尖微微上翘,不管是什么样的手工都很在行,连削铅笔这样无趣的动作也可以做得又快又美。
班主任李老师曾经对他说:“许平一定很会照顾人。”
许平皱着眉想了很久,不知道老师从哪里得来的结论,最后的解释是,老师大概被他平淡无奇的脸给骗了。
其实他顶没耐心,脾气也爆,而且最讨厌照顾别人。
许平把铅笔屑掸到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知道《隋唐英雄》第五本卖光没有。
上次看到程咬金在梦中学会了三板斧,叫什么劈脑袋、鬼剔牙和掏耳朵,威力无比,一招就砍死将军罗芳,抢走了靠山王进贡的财宝,被官府请出他的表兄秦琼来收拾他,也不知后面怎么样了。
许平一边转着脖子一边心里痒痒。
班上跟他一起迷这套小人书的还有不少人。故事编得新奇有趣不说,图画得特别美,打斗的时候一招一式都精彩纷呈,在一众小人书里算是风格顶独特的,把一众男孩子迷得神魂颠倒,隔三差五地就到小人书摊上去问新书到了没有。
许平一想起来就有些抓耳挠腮地坐不住。
反正现在也写不出作文,不如趁天色还亮,去小人书摊上看看。
他看了看沙坑里的许正。
许正今天的沙墩才垒了三分之一,按照这小子用铁浆浇灌的脑子,不跟这些沙子死磕到底不算完。
许平看着地上这些跟痦子似的一排沙墩就觉得烦。
他理解不了许正的世界。
许正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半许平送他去特殊学校,四点半由老师送回家,五点跟许平去玩沙子,堆满整整齐齐的三十个沙墩,七点回家吃晚饭,晚饭以后洗澡,九点钟准时上床,然后眼一闭一睁,又一天开始了,跟前一日一模一样。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许平觉得喘不过气来,老是想要逃跑,可是每次到了放学的时候他还是会乖乖地回家带弟弟出来玩。
讨厌!
他一方面厌恶着智力低下的弟弟,一方面又唾弃着婆婆妈妈的自己。
可是许正就像是粘牙糖,怎么甩也甩不脱。
许正跟谁都不亲,连爸爸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只会抓着许平,紧紧地抓着许平。
“喂。”
无人答话。
“小正!”
许平等了好久,才看见弟弟慢慢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去铲他的沙子。
“别玩了,我带你去看小人书。”
许正背对着他手下动作不停。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许正不理他。
许平一脚踢翻了一个沙墩。“你怎么搞的?听不见我讲话啊?!”
许正慢慢地转过头来,先看了一眼散成一地的沙子,呆了呆,才抬眼看许平。
“我要去看小人书,你去不去?”
许正转回头去,加快动作往桶里铲沙子,铲子磕在铁桶边缘,发出沉闷的“铛”的声响。
许平心想,这是还在跟我生气呢。
他也懒得理,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往肩上一挎。
“你不去的话就在这儿待着玩沙子,我过一会儿就回来接你。”顿一顿又加一句,“别跟着不认识的人乱跑啊。我回来给你带根冰棍儿。”
许正没说话。
“听到没有?”许平重重拍在弟弟的肩膀上。
许正把肩膀往外一扭。
“听见了!”气鼓鼓地大吼着。
许平顾不上计较这些,他的心已经飞到《隋唐英雄》上去了。
他摸摸书包里的钱。爸爸这次去外地给他留下两块钱来着,五分钱一根冰棍儿,三毛五买本小人书,还剩下,还剩下……
许平一边扳着指头算账,一边美滋滋地一蹦一跳着走了。
第3章 第 3 章
三.
从铁道一小的操场西面翻墙出来,穿过一条小巷,经过妇联的大院,就是新民路。
二十几年后这条街被拓宽了不止一倍,两边的白杨树砍了,中间修了一条窄窄的绿化带,妇联大院拆迁后卖给日本人建高级百货大楼,里面Prada,LV和Marc Jacobs争奇斗艳,以许平后来当编辑的那点儿微薄工资,一个月连条裤腿都买不起。
可是一九八三年的新民路,不过是这座城市里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白杨树高大笔挺,天空淡蓝清澈,路上基本看不见汽车,往来的自行车交织如梭,清脆的车铃声响了一路。街道两旁零星地开着几家小饭馆和国营的商店,还有各种个体户的小摊贩,卖冰棍的、卖茶叶蛋的、支着架子摆上缝纫机给人做衣服的,挂着篷子挑着一串花花绿绿的封面卖小人书的。
十二岁的许平从家里一路跑来,脖子上的红领巾都被风吹得歪到肩上去了。他挤开人群,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隋唐英雄》到了没有,就听见身边有人扯着嗓子喊:“哎哎,你推什么你?”
扭头一看,旁边挨自己站着的又黑又壮的小子不正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何志嘛!
“嘿!大志,你也在啊?!”
“许平!”
两个人索性也不往摊子前面钻了,何志勾着许平的脖子退到外面说话。
“你小子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平时放学溜得比兔子还快!”
“别提了!我捉空儿溜出来的,等会儿还得赶紧回去呢。”
何志拿眼睛打量他。
许平没注意,继续问:“《隋唐英雄》第五本到了吗?”
何志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