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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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声吟着叫头痛得厉害。我替她擦了一些万金油,她似乎安静些了。下午吃了一剂药,病不但不减,爇度更高,这使得我们慌了手脚,连忙送她到医院去,沁珠听见我们的建议,强睁着眼睛说道:“什么医院都好,但只不要到协和去!”当然她的不忍重践长空绝命的地方的心情,我们是明白的。因此,就送她到附近的一个日本医院去。医生诊查了一番,断不定是什么病,一定要取血去验,一耽搁又是三天。沁珠竟失了知觉,我们因希望她病好,顾不得她的心伤,好在她现在已经失了知觉,所以大家商议的结果,仍旧送她到协和去,因为那是比较最靠得住的一个医院。在那里经过详细的检查,才知道她患的是腹膜炎,这是一种不容易救治的病,据医生说:“万一不死,好了也要残废的。”我们听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大家在医院的会客室里商议了很久;才拟了一个电报稿去通知他的家属。每天我同林文、梁自云轮流地去看她,一个星期后,她的舅父从山城来,我们陪他到医院里去,但沁珠已经不认识人了。医生尽力地打针,灌药,情形是一天一天地坏下去,她舅父拭着眼泪对我们说:“可怜小小的年纪,怎么就一病不起,她七十多岁的父亲和她母亲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我们无言足以安慰他,除了陪着掉泪以外。
又是三天了,那时正是旧历的中秋后一日,我下午曾去看过沁珠,似乎病势略有转机,她睁开眼向我凝视了半晌,又微微地点点头,我连忙走近去叫道:“沁珠!沁珠!你好些吗?”但没有回答,她像是不耐烦似的,把头侧了过去,我怕她疲劳,便连忙走了。
夜里一点多钟了,忽听见电话铃拼命地响,我从梦里惊醒跳下床来,拿过电话机一问,正是协和医院,她说沁珠的病症陡变,叫我立刻到医院来,我连忙披了件夹大衣,叫了一部汽车奔医院去,车子经过长安街时,但见云天皎洁。月光森寒,我禁不住发抖,好容易车子到了医院,我三步两窜地上了楼,只见沁珠病房门口,围了两三个看护,大家都在忙乱着。
走到沁珠的床前时,她的舅父和林文也来了,我们彼此沉默着,而沁珠喉头的痰声急促,脸色已经灰败,眼神渐散,唉!她正在做最后的挣扎呢,又是五分钟挨过了,看护又用听筒向沁珠心房处听了听,只见她的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正在这一刹那间,沁珠的头向枕后一仰,声息陡寂,看护连忙将那盖在身上的白被单,向上一拉,罩住了那惨白的面靥。沁珠从此永久隔离了人问。那时惨白的月色,正照在她的尸体上。
当夜我同她舅父商量了一些善后的问题,天明时,我的心口作痛,便不曾看她下棺就回去了。
这便是沁珠最近这两年来的生活和她临终时的情形。
当我叙述完这一段悲惨的经过时,夜已深了,月影徘徊于中天,寂静的世界,展露于我们的面前。女仆们也多睡了。而我们的心滑润于哀伤中,素文握着我的手,怅望悠远的天末。低低地叹道:“沁珠,珠姊!为什么你的一生是这样的短促哀伤……”素文的爇泪滴在我的手上。我们无言对位着,过了许久,陡然壁上的时钟敲了两下。我留素文住下,素文点头道:“我想看看她的日记。”
“好,但我们先吃些点心,和咖啡吧。”我便去叫醒女仆,叫她替我们煮咖啡,同时我们由回廊上回到房里去。
十九
我们吃过点心,便开始看沁珠的日记,那是一本薄薄的洋纸簿子,里面是些据要的记载,并不是逐日的日记,在第一页上她用红色墨水写了这样两句话:“矛盾而生,矛盾而死。”
仅仅这两句话,已使我的心弦抖颤了,我们互相紧握着手,往下看:
四月五日今天是旧历的清明,也是长空死后的第三个清明节。昨夜,我不曾睡在惨淡的灯光下,独对着他的遗影,流着我忏悔的眼泪,唉!“珠是娇弱的女孩儿,但她却做了人间最残酷的杀人犯,她用自私的利刃,杀了人间最纯挚的一颗心……唉,长空,这是我终身对你不能避免的忏悔呵!”
天光熹微时,我梳洗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夹袍,那是长空生时所最喜欢看的一件衣裳。在院子里,采来一束洁白的玉梨踏着晨露,我走到陶然亭,郊外已充满了绿色,杨柳发出嫩黄色的芽条,白杨也满缀着翡翠似的稚叶,长空坟前新栽的小松树,也长得苍茂,我将花敬献于他的坟前,并低声告诉他“珠来了!”但是空郊凄寂,不听见他的回音。
渐渐的上坟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只得离开他回来。到家时我感觉疲倦在压扎我,换下那件——除了去看长空永不再穿的淡蓝夹袍,便睡下了。
黄昏时,泉姊来找我去学跳舞,这当然又是忍着眼泪的滑稽戏,泉姊太聪明,她早已看出我的意思,不过她仍有她的想法——用外界的刺激,来减轻我内心的煎熬,有时这是极有效的呢!
我们到了一个棕色脸的外国人家里,一间宽大而布置美丽的大厅,钢琴正悠扬地响着。我们轻轻地叩着门板,琴声陡然停了,走出一个绅士般的南洋人,那便是我们的跳舞师了。他不会说中国话,而我们的英文程度也有限,有时要用手式来帮助我们语言的了解。
我们约定了每星期来三次,每次一个钟头,每月学费十五元。
今天因为是头一次,所以他不曾给我们上课,但却请我们吃茶点,他并且跳了一个滑稽舞助兴,这个棕色人倒很有兴趣呢……
四月七日梁自云今天邀我去北海划船。那孩子像是有些心事,在春水碧波的湖心中,他失却往日的欢笑。只是望着云天长吁短叹,我几次问他,他仅仅举目向我呆望。唉,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我不由得心惊!难道又是我自造的命运吗?其实他太不了解我,他想用他的爇情,来温暖我这冷森的心房,简直等于妄想。他是一尘未染的单纯的生命,而我呢,是一个疮痂百结,新伤痕间旧伤痕的狼狈生命,呀,他的努力,只是我的痛苦!唉!我应当怎么办呢?躲避开这一群孩子吧,长空呀!你帮助我,完成我从悲苦中所体验到充实的生命的努力吧!
四月九日我才下课,便去找泉姊,她已经收拾等着我呢,我们一同到了跳舞师家里,今天我们开始学习最新的步伐,对于跳舞,我学起来很容易,经他指示一遍以后,我已经能跳得不错了。那棕色人非常高兴地称赞我,学完步伐时,又来了两个青年男女,跳舞师介绍给我们,同时提议开个小小的跳舞会,跳舞师请我同他跳交际舞,泉姊也被那个青年男人邀去作舞伴,那位青年女人替我们弹琴。
我们今天玩得很高兴,我们临走时,棕色人送我们到门口,并轻轻对我说:“你允许我做你的朋友吗?”
做朋友,这是很平常的事,我没有踌躇便答应他道“可以。”
回来时,泉姊约我去附近的馆子去吃饭,在席间我们谈得非常动劲,尤其对于那棕色人的研究更有趣,泉姊和我推测那棕色人,大约是南洋的艺术家吧,他许多举动,都带着艺术家那种特有的风格,浪漫而爇烈。但是泉姊最后竟向我开起玩笑来。她说:“沁珠,我觉那棕色人,在打你的主意呢!”
我不服她的推测。我说:“真笑话,像我这样幼稚的英文程度,连语言都不能畅通,难道还谈得到别的吗?”
而泉姊仍固执地说:“你不信,慢慢看好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一笑而罢,回家时,我心里充满着欣慰,觉得生活有时候也还有趣!我在书案前坐下来,记下今天的遭遇,我写完搁笔时,抬头陡然视线正触在长空的照片上,我的心又一阵阵冷上来。
四月十五日,今天小叶有一封长信来,他劝我忘记以前的伤痕,重新做人,他愿意帮助我开一条新生命的途径,他要我立刻离开灰城,到广东去,从事教育事业,并且他已经替我找好了位置。
小叶对我的表白,这已是第五次了。他是非常急进的青年,他最反对我这样残酷处置自己。当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用物质的眼光,来分析一切,解决一切,他的人生价值,就在积极地去做事,他反对殉情忏悔,这一切的情绪——也许他的思想,比我彻底勇猛。唉,我真不知道应当怎样办了。在我心底有凄美静穆的幻梦?这是由先天而带来的根性。但同时我又听见人群的呼喊,催促我走上大时代的道路,绝大的眩惑,我将怎样解决呢?可惜素文不在这里,此外可谈的人太少,露沙另有她的主张,自云他多半是不愿我去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整天,最后我决定去看露沙,我向她叙述我的困难问题,而她一双如鹰隼的锐眼。直盯视我手上的象牙戒指。严厉地说:“珠!你应当早些决心打开你那枯骨似的牢圈。”
唉,天呀!仅仅这一句话,我的心被她重新敲得粉碎。她的话太强有力了,我承认她是对的。她是勇猛了,但是我呢,我是柔韧的丝织就的身和心,她的话越勇猛,而我越踌躇难决了。
回到家里,我只对着长空的遗影垂泪,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命运。我应当受此困厄。
四月十八日早晨泉姊来看我,近来我的心情,渐渐有所转变,从前我是决意把自己变成一股静波,一直向死的渊里流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太愚笨的勾当,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变活,兴风作浪,泉姊很高兴我这种态度,她鼓励了我许多话,结果我们决定开始找朋友来筹备。
午饭时,车夫拿了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和一封信进来说:“适才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送来的。”我非常诧异,连忙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束整齐而鲜丽的玫瑰花,花束上面横拴着一个白绸蝴蝶结,旁有一张片子,正是那个棕色人儿送来的,再拆开那封信一看,更使我惊得发抖,唉,这真是怪事,棕色人儿竟对我表示爱情,我本想把这花和信退回,但来人已去得远了,无可奈何,把花拿了进来,插在瓶子里,供在长空的照像前,我低低地祝祷说:“长空!请你助我,解脱于这烦恼绞索的矛盾中。”
五月一日小叶今天连来了两封快信,他对我求爱的意思更逼真更爇烈了。多可怕的烦纠!……唉,近来一切更加死寂了,学校虽然还在上课,我拟到南边去换换空气,并不见得坏,就是长空如果有灵,他必也赞成我去。
陡然我想起小叶的信上说:“沁姊!你来吧、让我俩甜美的快乐的度这南国的春——迷醉的春吧!”我的脸不由得爇起来,我的心失了平衡,无力地倒在床上,不知是悲伤还是眩惑的眼泪,滴湿了枕衣。
我抬手拿小叶的信时,手上枯骨般的象牙戒指,露着惨白的牙齿,向我冷笑呢,“唉,长空!我永远是你的俘虏!”我痛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泉姊走了进来,她温和地抚着我的肩,问道:“沁珠,你又自找苦吃!”
唉,泉姊的话真对,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只是这样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功这样一个可怕的形象,这是神秘的主宰,所给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五月六日泉姊还不晓得棕色人对我求爱的趣事,今天她照例地约我去学跳舞。我说我不打算去了。她很惊奇地看着我道:“为什么?我们的钱都交了,为什么不去学?”
我说:“太麻烦了,所以还是不去为妙!”
泉姊仍不明白我的话,她再三地诘问我,等到我把始末告诉了她,她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果不出我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