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求自由、求理想中实现。这是个神圣的任务。先生说“人类若无自由,不过是一架被动的
小机器”。先生分析吴宓何以独赏柏拉图的《裴多篇》与《理想国》,说:“两者都是要证
明纷纭世界之外还有一理想世界,这是‘一’。如果以这个‘一’或理想为基础,可以在繁
杂的人世困乱中,寄托人的灵魂,在那里可以有和谐静穆,可以安身立命,也是人类最后要
实现的目的。当希腊雅典已经由盛而衰而亡,群情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柏拉图的理想虽然
来得太迟,无补于实际,但以后西方人民每每以此为理想,造成中世纪和近代的文明”。先
生何不想实现此一理想?然一代淳儒,命运多舛;夙愿不遂,人皆凋零。但先生亦深知“求
仁得仁,有何怨尤”。
谈话间已走到沙滩,在老北大红楼旁边胡同里找了个小馆,随便点些东西吃。先生在饭
桌上写下几部英文书名,都是有关新人文主义的,其中有白璧德的《卢梭与浪漫主义》、
《法国批评大师》,说这些书北图都有,很容易借到,要细读了才知道新人文主义与批判理
论究竟有何异同。大体上看,本世纪西方知识分子关注人文、艺术、道德问题的,都对工业
文明有所警惕。二战之后反思现代化更是热门话题,但其中视角各不相同,都反思现代化,
却有相反的结论。走出饭馆,天已全黑,华灯初上,京城春夜的味道真迷人。听先生一席指
教,有春风风人自沉醉的感觉。陪先生上8路汽车,在地安门换7路无轨,像七六年的冬夜
一样,先生挥挥黄藤手仗就远去了。
七
八二年三、四月间,我开始准备学位论文。那时我读完了国内能找到的马尔库塞的著
作,对他的理论有了大致的了解。我认为他虽然是以新马克思左翼著称,但骨子里承继更多
的是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一派的血脉。以我当时所能见的资料,尚无人这样定性马尔库塞的学
说,所以我准备了一份提要,陈述我论断的理由,和先生约好,去向他请教,希望先生能判
断一下我所准备的有关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材料是否扎实。
到先生家,见他正在安一架新的咖啡机,是那种用沸水直接冲磨好的咖啡,通过纸袋过
滤的新式机器。见我便兴致勃勃地说是唐君毅先生的家人托人从香港带来送给他的。先生与
唐君毅先生青少年时就是至交,抗战时期曾一起和牟宗三、程兆熊编刊《理想与文化》,先
生曾回忆起:“我们几位手无寸铁的书生,想借此表示我们为民族奋斗的决心。……当时大
家心中都想起宋代学人张横渠在抗金战争时期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
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以及西方费希特在德国国难时期《对德意志国民的讲演》的故
事。我们都感觉到不能都去喊抗日的宣传口号,还需在本岗位上作些踏实的哲学建设工
作”。先生对我说那时一起编杂志,常常挑灯夜战、通宵达旦,困了就喝浓咖啡。他喝咖啡
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先生边说边摆弄咖啡机,一定要尝尝这新玩意煮的咖啡好不好。忙
活了一阵,咖啡器终于嘶嘶地响了,片刻,淡淡的咖啡香便弥漫在屋子里,阳光正爬进窗
子,三两方光影漂浮在咖啡的香气中,缓缓地游动。
先生倒好两杯咖啡,便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只老沙发上,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左
手在扶手上轻轻叩击。我坐在先生右侧,拿出笔记本说,上次和您谈起准备论文中的几个问
题,想听听您的意见。先生微闭双目,缓声说“请讲”。我知道,每逢此时,就是先生要集
中精力认真听而长考的时刻了。我刚一说出题目,先生就笑了,说浪漫主义的题目最难
讲,“它太浪漫了”。海涅有海涅的浪漫主义,白璧德有白璧德的浪漫主义。有十篇文章可
能就有十种定义,你给自己选了个最麻烦的题目。我说虽然麻烦,但并非羚羊挂角、梳理各
家之说能得其大意,况且不是求几何定理,要精确到一丝不苟。思想文化批判总是取其一般
特征。先生点头说,这自然是对的,就看你对一般特征抓得准不准。我说像笛卡尔和卢梭,
虽然都以概念、推理论思想,但区别极明确。这种大特征是抓得住的。以此看马尔库塞的批
判理论,就有话可说。
我以为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给人的审美艺术活动以突出地位。他在讨论审美艺术问题
时,给自己规定了任务,要证明在美与真、艺术与自由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这表明他要完
成德国古典哲学和浪漫主义文学早已提出的任务。他要在康德、黑格尔、席勒奠定的坚实基
础之上,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重建审美新秩序,以对抗后工业社会的“工具理
性”和“现实原则”。这个秩序正是诺瓦利斯“兰花幽谷”中的秩序。他要以“自由游
戏”作为无压抑文明的标志,以卸载现代文明强加在人的心理上的“多余压抑”,使心理和
生理上的愉悦统一于诗的王国。他要让古希腊的神祗,爱与美的象征俄耳甫斯、那喀索斯代
替后工业文明中的英雄:政治强人、商业大亨、运动明星、社会名流,使人成为独立的、审
美的、有尊严的自由人,而不再是一群傻呼呼的、患有成长延缓症的追星族。
我列举了所使用的各种材料,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家、浪漫主义文学家的著述,有关浪漫
主义专题的论著,欧洲十八、十九世纪思想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史实。先生认真地听着,当我
谈到“自由游戏”概念时,我引席勒《美育书简》中的话“在美的国度里,人们彼此只作为
自由游戏的对手显身,这里唯一法则是把自由供献给自由”。先生便问我,席勒的自由游戏
概念出自何处,我答出自康德。先生很严肃地说,既有前因,你绝不该忽略,引征材料要尽
量溯其源头,这是个方法,也是个原则。先生原则两字说得很重,让我脸红。先生随后说,
我看你对康德《判断力批判》读得不细,其中第九节专论游戏概念,你要回去再看看。我忙
点头。
我接着谈到马尔库塞不仅极赞赏康德以审美活动为联接知性与理性,自然与自由的枢
纽,更认为这种枢纽功能意味着提高感性地位以反对理性暴力,最终要摆脱理性压抑性的统
治,使人通过审美活动开拓人与社会的另一维度。先生说这种讲法已经远离了康德。在康德
那里,三大批判无高下之分,各司其职而已。三大批判的核心就是一个“人”字,以人为中
心,考察人的认知能力、道德诉求、自由意志,最终目的就是人。在这个出发点上可以说马
尔库塞仍在德国思想传统中。从他的论证方法、思想资源、价值评判上看,你说他是个浪漫
主义者,我想是站得住的。特别是他总谈美是自由的表现形式,这和席勒是一致的。先生说
席勒的理想除了写在他的美学论文里,更多的是写在他的诗里,你要去读他的诗,毕竟席勒
作诗人比他作哲学家更有地位。遵先生嘱,回去读席勒诗集,读到这样的句子:
走出陌生的他乡
重寻天真单纯
重回幼时茅庐
摆脱冷酷的枷锁
在自然怀中温暖安眠
这简直就是马尔库塞的论文“审美之维”的诗意表达。真感谢先生指点迷津。
先生又问我,你认为马尔库塞这一派对现实的意义在哪里。我答至多表示一种信念坚守
罢了。我对理论改造现实的可能根本就极悲观,尤其是后现代社会的整合力,批判性的知识
分子都边缘化了,绝不可能有启蒙时代的哲人那样大的号召力。先生笑了,说我们的老祖宗
孔夫子就是“丧家犬”。又说读书人不为世用并不可耻,倒是读书人当了权势的帮凶才不光
彩。我问先生论文题目是否可以叫《马尔库塞——批判哲学的浪漫主义骑士》,先生说论
文题目你要听导师徐崇温先生的意见,我对论文不发表意见。又问先生能否参加我的论文答
辩,先生说只要杜老和徐先生请他,他当然参加。
回家之后我又反复思考先生的问题,批判理论的现实意义何在。这在论文中是极重要的
一块。思考的结果记在笔记中是这样一段话:“建立无压抑的文明,在现存理论框架中看,
确实是个幻想。马尔库塞本人颇明了这点。因而,若想走向他所指引的无压抑文明,大半不
能靠脚而要靠头,或者干脆靠心。想起这点真让人悲从中来。但午夜时分,一支烛光也能为
踟蹰暗夜的旅人燃起一丝希望。朝霞纵然绚丽,但那要待晓雾四散,而并非人人都能等到清
晓莅临的一天。因此不管天光大开,还是烛光掩映,清醒的灵魂总守候着,只要有人守候,
就总有破晓的可能。怕就怕我们都沉睡了。守候于幽夜是一种幸福,正如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一样”。后来我把它写入文章寄给先生,先生回我信说:“愿与你和朋友们共同守候”。
八三年读到贺麟先生的文章《康德黑格尔哲学东渐记》,贺先生说:“周辅成先生在一
九三二年写了《康德的审美哲学》(《大陆哲学杂志》一卷六期),……周辅成先生是研究
西方伦理学的,周先生曾‘惋惜中国尚不曾有介绍康德的美学的文字’,自告奋勇写了这一
篇文章。周先生的介绍相当详细,全文共分两大部分,一是批判力与悟性和理性的关系,一
是审美判断之批导。这是我国对康德美学思想最早较有研究水平的文章”。我才知道先生是
介绍康德美学入中国的开山之人。我问先生为何从未向我提起,也未叫我读他论康德的文
章,先生淡淡地说,那是五十多年前写的东西了,不一定有价值。我坚持向先生要,他挺不
情愿地从北图复印了一份给我。我仔细拜读先生的文章,虽然行文风格是五十年前的,但先
生对康德美学梳理之清晰,解说之明确,总体把握之贯通,以我当时所见中文文献,尚无人
能及。老一辈学人学风真淳厚。像这种开创性的工作,不过是做过便完了。能与先哲对话,
能有成果惠及后人便达初衷,其余世间名利不过淡然处之。这种淡泊雍容,来自浩然之气的
涵养,来自古卷青灯的陶冶,来自“大道如砥”、“德不孤,必有邻”的信念。先生已点燃
烛火,又约我们同守暗夜,小子岂敢怠惰。
八
八二年六月,我要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先生应邀担任我的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那天先
生早早就到了哲学所,在走廊里遇见先生,觉先生今天的样子有点特别。后来才意识到先生
特意着了装,显得格外整洁肃穆。我趋前问候先生,他很严肃地点了一下头,就进了现外
室,答辩就在这里举行。答辩过程中先生问了我两个问题,记得有一个就是有关康德所
论“无目的的目的性”。我回答得大致正确,其他先生也问了一些问题,所幸未出大错。随
后我便出去等候。再进房间,见各位答辩委员面带微笑,就放了心。杜任之先生宣布我的论
文通过,我向各位先生鞠躬表示感谢。所里派车送先生回北大。见先生上车,想起七五年底
在清河小营机械学校送先生上车的情景,不由百感交集。
论文答辩结束不久,我便启程去武汉,为即将在庐山召开的全国现代西方哲学讨论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