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问我痒不痒。这种时候我是不动邪念的,全当她是个小淘气,随她闹去。而那晚上,她仰面躺了很久,一声不吭,只听见喘息,我就要崩溃了,非发生什么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样全身贴地,嘴啃着草,手指狠狠抠进泥里。强烈的压抑使我浑身哆嗦,牙关紧咬。我不能,假如我动一动,就毁掉了文明对我的最后一点造就。
她躺了许久,忽然说:“你会走的。”
“胡扯,我走哪儿去?电站修不好,我就死在这儿!”
她爬起来:“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脚,发起蛮来。
我说:“我懒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过来,格格笑着说:“你现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说。
“我先嫁尼罗,后嫁阿罗,生一大窝娃娃。”她涎着脸,还在那里笑。格格格,格格格,听得我头皮发怵。
我也爬起来,装出一副笑脸,恐怕笑得很狰狞。我说“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个雪白雪白的女人结婚!我跟她逛马路逛公园,嘻!”
我还想说,但她抢着在我面前:“我就是喜欢会骑马的男人咄。我要他搂着我骑马,跑远远的。”
“我还嫌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儿手拉手,她才温顺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企图压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来!”
“我当然走,我的姑娘还等着我呢!”
我们都笑得面孔痉挛,血管膨胀。突然,她一抡胳膊,不动声色地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这下就安静了。我一下冲上去,揪她的头发。接下去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恶斗。她的力气并不亚于我,几次占了上风。这样打,直打到由刚才的笑积攒下的心火全发出来,才算完。
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吧:她躺着,我坐着,都是气息奄奄。好了,我们向来是稀里糊涂地和解的。“何罗,你才不走呢。”她对着星空说。
我老远伸过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马上就顺势爬过来,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不脱,我看你往哪儿走。”
“走不脱?试试吧。”
“走不脱。我是女妖,你不晓得?你去问问阿妈,我的底细她晓得。”她妩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恶狠狠地吻她,她却在我吻她时轻轻叼住我的嘴唇。一切都宁静美好了,一般在我们打得一点劲儿也没有的情况下,才可能有这种安恬意境。“等修好水电站……”她说。
“到那时候,你干什么?”我问。
“我?我还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惭。
她真实的自卑使我伤心。我看着她显示智能不佳的低窄前额,安慰道:“你不笨,学点文化……”
她当真了,马上说:“你教我学问,我给你背水、割草、放牛放羊。你搬到我屋子里来,我们住一块!”
她自以为那样的前景对于我就够美妙了。她多傻,满心以为我也在期待那种日子。假如真像她讲的那种前途,我这辈子就去个球了。何况,我压根没打算跟这个野姑娘成家。
接着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跟我久疏消息的明丽,忽然来信了。她说这些年她没变心,仍等着我。我立刻回了信,感激涕零。后来我才知道,她没说实话。我走后,她便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求爱,不巧这人武斗丢了命,她才想起天荒地远的我来。她的第二封信就恢复了未婚妻地位,说她正在活动把我调回城里,一个军代表已松了口。最让我吃惊的是,她说她要来看我,如果可能,就在我这里结婚。反正,她将随身把缎子被面带来。她完全自作主张,根本不须征求我的意见。本来嘛,她施舍,她赏赐,你还不只有磕头捣蒜的分儿。
我要交好运了。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什么水电站、阿尕,一下子被我甩开八丈。我受够了。就看看我门口这硕大一摊摊牛屎吧,打那一过,“嗡”地飞起一蓬肥大的蝇子,因此每摊粪都显得无比繁华吵闹,我受够了。
修水电站?给这里造一片光明?我这庸人凭什么把自己搞那么伟大?真可笑,真荒唐。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呆在这地方,并没有死心塌地,甚至可以说,早就伺机从这里逃掉,现在机会来了。
我回信叫明丽不必来。我生活得如此狼狈,我的狗窝让她一衬,将更加惨不忍睹、臭不可闻。我让她在百里以外的县城等我。
但她还是来了。
阿尕一眼就看见白晃晃的面孔。她的感觉先于眼睛,认出了这个汉族女人是谁。她不如相片上好看,也不如她想象得那样高挑。一个挺平常的女人,对不对?
阿尕鼓励自己一番,跳下马。让我仔细看看。你这细皮嫩肉,又白又光的小娘儿们。阿尕干脆走到她对面,盯着她,似笑非笑,露出不怀好意的样儿。她想吓吓她。
她略侧身,戒备地看看阿尕。“有个叫何夏的人,是在这里吗?”
“呀。”
“他怎么不在……?”
“呀。”
、第08章
“请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呀。”阿尕存心装着听不懂。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极不善良的计划:不让她见到他。不然阿尕怎么办?她一来,阿尕就成了熬过茶的茶渣子,该泼出去了。他有了她,想想会怎样吧,行了,阿尕,你走,别再来啦。想到何罗将跟她搂成一团,睡在这床上,阿尕差点拔出她的小腰刀来。她问:“就这儿吗?他就住这儿?……”
才好哩,她都快吓哭了。两头嫠牛见来了生人,一个劲鬼叫,并探头缩脑。有头牛是张大白脸,像跳舞的人戴的鬼脸谱。她孤立无援地站在屋子中央,疑疑惑惑地东张西望。四壁被烟熏得漆黑如墨,她站在那里,像天棚漏了,泻进来一束白光。
“何夏,他过一会儿能回来吗?”
“呀。”阿尕一边看着她,一边往后退,退到门口,撒腿就跑。
我那时假如见到她,一切就都像她预先安排的那样,找个地方,登上记,结婚。不会的,明丽。你看见我的处境,就是你的感情走到了绝路,你绝不会再向前迈了。在那之前,你根本不会想到世上竟有那么糟的地方。她看见那间漆黑烂炭、臭烘烘的屋子就全明白了:那一趟跑得太冤,千里迢迢,等着她的是个黑窟窿,无底深渊。要在这一团瘟臭和黑暗中跟我从长计议吗?别逗了。你一脚踏进来的同时,已懊悔不迭。所以你走是必然,不是误会,尽管阿尕这小妖精从中搞了不少花招。
知道这小妖精怎么干的吗?她跑到河边,悄悄在马腿上不知搞了什么鬼,马便瘸了。然后,她又花言巧语劝我,说何必跑那么多路回去呢。她死死拖着我。瞧,我给你拿了条毡子,不会冷的,夏天睡在这里,美透了。我确实在草地上睡得很美,第二天,不用她再多话我就决定整个夏天睡在这里。我惟一感到蹊跷的是,阿尕再不来跟我亲昵或捣蛋,总是隔开一段距离,很陌生很严峻地看我,眼光发直,心事重重。我正巴不得跟她重新调整一下关系。自从收到明丽的信,我从此对阿尕收了心。我得活得像个人样。虽然我越来越像个野蛮人,但还不怎么缺德。说真的,那时我感到特别庆幸,因为我跟阿尕还没过最后的界限,还没乱套。
“何罗,快回去!”有一天,她对我这样说。
“你发什么疯?!”我见远天刚有道细细的金边。
“你快回去,快呀!”她干脆将两手插入我腋下,把我搂起来。
我气坏了,用粗话骂她。她不理我,披头散发蹲在那里,一会儿,便从马蹄上取出一小截血淋淋的铁楔子。我明白这里面的名堂不一般了。“到底什么事?!”
她还是不讲话。我不耐烦了,踢了她两脚,她却没像往常那样以牙还牙。
“快上马!快回去!”她拼死拼活拖我。
“房烧啦?天塌啦?”我被拖得发了脾气。“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就杀了你!”
她马上嚷:“杀吧杀吧!”还真把她的小腰刀拔出鞘,扔到我手里:“杀了好!反正你以后不要我了!”她眼睛向上翻起,光剩了白眼仁,真可怕。我把她的刀往草地上一扔。
见我执意不走,她猛地跳上马。直到马驮着她扭来扭去跑成一个小黑点,我才感到大事不妙。我步行回去,在屋里发现了明丽。她虽走了,可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屋子不再是个牲口圈,全经她手变了个样。床单被子散发出一股肥皂和太阳的爽人气味。枕边,有她遗忘的一小盒万金油。桌角上她留了张纸条,把干巴巴的最后一点感情硬挤在上面,无非要我明白,她来过了,等过了,仁至义尽了。我捏着纸条就像握住了什么凭据一样冲出门,但我没去追她,要追说不定追得上。可我只是仰头看着晴得赤裸裸的天,想,我真他娘的倒楣。
时隔多年,杜明丽见到我最要紧的话题,就是谈当时如何不巧,如何阳差阴错和我错过一场如意婚姻。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明白,不是。
明丽一再声明当年她没错。她说错在我,我没去追她。一个人总相信自己没错,也是一种解脱。她终于跟我谈起阿尕。
杜明丽当时坐一辆牛车,从那地方到乡里还有几十公里。长途汽车只通到乡。她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回过头,见那个黑姑娘风一般刮过来,一面对她喊:“他回来啦!你别走!”
等她靠近,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何罗,何夏回来啦!”说着她勒转马,“你跟我回去!”
“你说什么呀?”杜明丽想,她当时可真能装,硬是装得一点听不懂她的话。她的汉语虽然讲得差劲,可这几句话她明明是听懂了。她见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马,跟着牛车跑了几步,又说:“你真的要走呀?他回来啦!”
她仍摇头,表示听不懂。但她不敢正视这个一身蛮力的女子。她牵着马,始终跟着牛车小跑。乌黑的赤脚,肮脏的头发。
她说:“……何夏是顶好顶好的人哪!你别走吧!他想你哪,爱你哪,我晓得哪。你就这样狠心哪?!……”
杜明丽想不起当时是怎么的了,决心那样大。她的苦苦哀求不仅不使她动心,反倒让她心烦。怎么说呢,是麻木?对,麻木。她叽里哈噜在那里哀求,她渐渐泰然,真的像听觉失灵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没意义的噪音。当时还有一点使她怨恨的是:他回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追我,要你起什么劲!
她最后怎样说的?她说:求求你!
我说……噢,我也许什么也没说。跟她,我有什么可说的?可我没想到她会流泪,更没想到她会扑通一声跪下。她说:求求你!就那样挺吓人地跪下了。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车,站到她面前。别这样,这不是逼我吗?她说。不过她当时很可能什么也没说。她恐怕只是平静而冷酷地站了一会儿,面对这个跪下的异族女子。然后——
她就再也没回头。
随她在那里跑着好了。牛车颠颠地辗起一大团尘雾,雾很快会隔断她们。可是,过了相当安静的几分钟,她在雾那边哇哇地唱起来。那歌非常泼辣刺耳,虽听不懂词,但猥亵的意味很明显。车老板一听便不怀好意地笑。后来他眉飞色舞地给她翻译了那段淫荡的歌词。她唱那种歌无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没她,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从此夺得了对于何夏的占有权。
明丽走了,我呢,我呢?
我和我孤零零的躯壳,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里。远处隐约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吗?来呀,狼,我爱你。
我躺下来。突然流下一股迅猛的泪。
谁知道我一刹那间想起了什么。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