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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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你是好孩子,可惜张陛没福分。蕙兰也看夫人一眼:我有福分啊,有个好婆婆!夫人苦笑:婆婆有什么的,凭空添累赘罢了!蕙兰纳闷怎么说这话,随即有疑团生起,难道那天大嫂说的话被夫人听进耳里?蕙兰是个直性子,一着急,便说出口:妈,你千万莫听那些嚼舌头的话!夫人将蕙兰的嘴掩住,说:怎么是嚼舌头!蕙兰挣着说:我是决不理会一丝半点的!夫人扳起蕙兰的脸,望着她道:第一眼看见,我就在心里说,这丫头我要定了!所以一意孤行,结果是害了你!蕙兰说:是妈将我接来,才不至在阁中养老。夫人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养老在阁中?只怕门槛都要踏破。蕙兰说:那些年,家中事多不景气,都将我忘了,是妈想着我!夫人说:妈是个要强的人,总是信事在人为,不知道人命强不过天命,你和张陛没缘分!可是我和妈有缘分!蕙兰的泪流下来:我和妈前世一定是母女,所以修得今生长相厮守。夫人的眼睛又亮了,这回的泪直流下来:难得我们婆媳如此投契,可实在太苦了你!蕙兰忽从竹椅上站起,回身进屋,夫人正猜是去做什么,人已经又回到院里,手里握一把头发,是方才一瞬间铰下的。夫人几乎跳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做烈女吗?蕙兰说:我不稀罕烈女还是贞女,我只是要让妈知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去庵里做姑子!
这一晚的情景后来谁都不提起,因是有无限的伤心,还有放心。自此,婆媳间再不说那样肝胆相照的话,倒是常有戏谑。有一回,夫人正经问道:蕙兰本是要去哪座庵子里做师姑的呢?蕙兰也正经答道:我婶婶杭城娘家巷口的那一个,名叫无极宫。夫人便“哦”一声,恍然有悟的样子。接下来,“无极宫”且成了婆媳俩的口头禅,谁要是说狠话赌咒,不是说天罚,而是说:去无极宫!图快活也是说到无极宫!旁边听的人不明白,大眼瞪着小眼,惟有这两人会心,相视一笑。铰下来的那一段头发,黑黝黝的发亮,足有二尺长,搭在花绷上的线架,也是不能驻目,驻目就会伤心。戥子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有一日问这么好的头发怎么舍得铰?又问铰下来是做什么用?蕙兰头也不抬地说:拿走吧!戥子真的拿走了。蕙兰抬头看一看,架上的发绺不见了,心里有些空,怅惘一阵,又过去了。
新图样展开在面前,覆上绢子,婶婶希昭的笔迹便从一片湖白中显现出来。依着它一笔一笔地描,炭色在白绢上有一种鲜丽,正应了墨有五色的说法。蕙兰边描边思忖,究竟用哪一色的线,才可有墨迹的沉着与润泽,经久而不败。这一幅佛画,全在线描。人和物的形态表情,以单线勾勒,最适宜接针绣,一针到底,一色到底,以清晰明快取胜。既安静,又不至呆滞;既活泼,又不至于太喧闹。
蕙兰足描了三日,略作些删节,规整四角四边。待要选色,却又迟疑不决,反复度量。先在黑灰中盘旋许久,就觉烟气太重,抑郁得很;再到青绿蓝中,辟开合起,来回相配,总是浮丽;取来五色合并,取其深浓厚密,却只是杂芜缭乱。在踌躇中又度过三日,就是下不了针,忍不住心烦气躁。夫人便让灯奴不要惹她,由她自去无极宫!灯奴并不解无极宫是何样地方,只知道是常人不可及处,便远着母亲。李大和范小来送柴送水,见她脸红筋涨,亦不敢多嘴问什么。李大已身怀六甲,走路行动,范小便左右护卫。看他们两口子穿行院中,夫人与蕙兰都有一时出神,相视一眼又赶紧避开。多少事是不能想的,一旦要想,情何以堪!于是各自回屋闭门歇了。
这时候,戥子来了,径直进了蕙兰屋里,手里握着一绺丝,举到蕙兰脸面前:姑娘看!蕙兰看那黑亮亮的一握,不知为何种线与丝,问是什么?戥子说:问姑娘自己呀!戥子在这里厮混久了,渐渐没得规矩,蕙兰正要骂她胡搅,突然止住。她心跳着,接过那丝,轻盈盈,又沉甸甸,凉凉又暖暖,分明是个物件,却又连着骨血!她认出,是自己的头发。那日一气之下铰断,又让戥子拿走的。可当时仅是一绺,如今却千丝万缕。戥子得意道:看这头发极好,就当丝来辟,练手艺呢!辟着辟着就想,姑娘何不当作线,绣它一幅!蕙兰将发丝挂上线架,一松手,散开来,活的一般!可不是活生生的,受自父母,养自父母,亲得不能再亲。蕙兰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硬是忍回去,强笑着说了半句:戥子你——接着才又说道:叫人拿你怎么办!
39 拜嫘祖
屏息穿上针,那发丝几近无色无形,眼睛都捉它不住,千般万般的小心,穿过绢子。刹那间,蕙兰的心静下来,气息也匀了,可说是天配地配。湖白的绢面,好似风吹来一丝皱,走出一行针迹。就是它了!这一日,蕙兰就没出门,戥子也没出门,一个绣,一个看,不知觉中,日头从东到西。那大罗汉的眉眼轮廓渐渐显出来,慈悲中带着俏皮,好像在与世人说:没什么打紧的!湖白上的黑勾勒,如同青石上的镌刻,肃然中且透出娟秀,就是出自闺阁里的手和心。蕙兰吁出一口气,直了直腰,说:再不怕你变颜色了!这才看见天色,又看见戥子,不觉一惊:怎么还不回去,我娘要找了!戥子说:不怕她!蕙兰说:知道你有胆子,当今世上还怕哪一个!戥子“嘻”一笑,说:姑娘怎么谢我?蕙兰白她一眼:谢什么?戥子说:辟发呀!蕙兰说:谢你个毛栗子!说着就屈起手指,指节在戥子头上敲一下, “梆”的一声。戥子趁势拉住蕙兰的手:教我学绣!蕙兰抽手却抽不动,斥骂道:不能给一点好脸,忒忘形了!戥子松开手,将脸一仰:我这就去向老太太和奶奶交待,姑娘一直在教我,我已学成大半!蕙兰再想不到这丫头如此作怪,竟然会讹诈,恨声道:好心待你,不想倒成了把柄,用来要挟,告去吧,当我怕你!戥子说:好,我告诉过奶奶、老太太,至多挨几句骂,姑娘就可光明正大教我。蕙兰道:想得美,替你配个杂役嫁了才干净!戥子的脸腾一下红上来,吵着说:把天香园绣的名号收回去才干净!蕙兰不曾想到戥子会说出这一节。先是气急,而后又笑起来,笑自己那么没身份,和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拌嘴,决计不再理她,站起来,将绣活罩上,收工了。不料戥子上前将架上的发丝一把撸走:不给你了!蕙兰这才真急了,晓得遇上缠不清的,回转身重新坐下:戥子你到底要做什么!戥子退后一步,直跪下来:姑娘教我!
蕙兰默了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戥子就是不起来,身子往下一坐,坐在后脚跟上,决心赖到底。斟酌一时,蕙兰道:天香园绣不单是针黹女红,几近笔墨书画,又多出一份娟心,不是想学就学得来。戥子说:姑娘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只依着葫芦画,总有一天也能画出个瓢!天色暗了,灯奴在窗外喊点灯吃饭。蕙兰急着要她回去好交差,戥子却豁出去一般,毫不顾及前后左右,就是不起来。蕙兰想了想说:你还未成年呢,等及笄了才可拜师求艺。戥子听是松口的意思,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道:姑娘说话要算话!蕙兰再不敢滞留,逃似地出了屋。戥子随在身后,穿过院子,一溜烟地走出去,灯奴看见了也没叫她。自从灯奴上学,交了新朋友,就不再搭理旧玩伴。戥子是有脾气的人。不搭理就不搭理。所以,这两个人又成了不说话的人,面对面遇上,也作看不见似的走过去。
现在,灯奴最好的朋友是仰凰先生。在他不记事的时候,仰凰先生还表演过腹语给他看,如今,仰凰先生老了,说不动腹语了,那是非常耗力气的把戏。灯奴当然也记不得腹语这码子事,他只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觉着仰凰形容可怖。非但不骇怕,甚至有几分喜欢,就像是一个熟人,只是有段日子不见面了。塾学是在九间楼里,最东边的一间,自开一扇门,临街。南北三进,间隔两个天井,站在天井里,就可看见敬一堂的山墙。每七天,仰凰先生是称作一礼拜,第七天就是礼拜日,早上要去敬一堂听讲经半个时辰,再到塾学读书。仰凰不像塾师那么严厉,背不出书就要打手板,倒是反过来,要喂小孩子吃糖,还有糕饼——仰凰称作圣餐。小孩子统是欺软怕硬的货色,便不把仰凰放在眼里,将他的话当耳旁风,又取笑他的外国腔。仰凰并不生气,从不呵斥,实在太喧嚷了,方才举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嘘”一声。幸亏老赵很令小孩子生畏,如今他又掌管敬一堂的教务。生就一张大红脸膛,眼睛像铜铃,浓眉竖起,说出一口京片子,就像北地来的京官。恼火了,会用大扫帚驱鸡般地驱赶小孩子。逢到这样不开交的时候,仰凰反会帮着向老赵求饶。小孩子们被拥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布袍子,等他与老赵交涉。布袍子上有一股子气味,由灰尘、鼻烟、柴火、香膏,还有异族人的体味一并合成,呛得很,此时此刻,却让人觉得安心。
小孩子其实是喜欢仰凰的,这喜欢往往表现在戏弄上。他们极少遇见过一个大人,可以尽着被他们嬉闹耍弄。他们偷走他的眼镜,从那眼镜里望出去,四下顿时变成模糊一片,可仰凰离了它就成瞎子,两只手在空中抓挠,摇晃着身子。他们将仰凰的细辫子系在椅背上,仰凰也留了一条辫子,灰白的颜色,毛毛糙糙,摸上去就像一束草——仰凰不提防一起身,又跌坐回去。唱圣诗的时候,“哈利路亚”他们是唱成“哈哈呀呀”,仰凰沉浸在自己的歌唱中,也听不出来。要说,这是伙极讨厌的东西,奇怪的是,仰凰却很喜欢他们。别的勿论,只要看他对着他们的笑模样,就知道了。脸上的笑纹路,一括一括地向两边荡开着,真像个老猴子,善心的老猴子!远离家乡,在马六甲海峡的晕船与热病中伤了元气;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由于水土不服,身上起着疹子,肠胃病常年困扰;夏天的暑热,冬日的寒潮,再有思乡病,侵噬着身体,使仰凰比五十三岁的实际年龄更显得老迈。有几次,病得起不来,躺在敬一堂的偏厦——仰凰就在这里住,板壁的墙下,搁一张硬木床,铺着单薄的褥子,木棉芯的枕头已经睡扁了。仰凰躺在床上,床跟前站着小孩子,带来各种草药,有的是从大人处讨来,有的则是自己去四乡八野采摘。因此,屋里充斥着药草苦涩的气味。小孩子们变得分外安静,看着床上的人。由于光线的缘故,或许疾病会改变人的容貌,这人看起来有点不像。突出而夸张的轮廓平伏下来,皱纹也消失了。他不再是原先那个异族人,而是本地街巷市井中任何一个老人,不是因为衰弱,而是慈悲,才显得和蔼。他和孩子们互相看着,之间生出一股奇异的安宁,就是这安宁让人害怕。一个最小的孩子忽然带着哭音叫道:不要,不要到天堂去!所有的孩子都哭了。仰凰笑得更热情了,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他说:放心,我不会去,我还有罪,没有赎完的罪,我不够好,不够受苦,不够爱……他进入谵妄,说着胡话,奇妙而可爱的胡话,孩子们挂着泪笑起来。
那个哭喊着“不要到天堂去”的孩子,就是灯奴。除去礼拜日,每天散学,从敬一堂前走过,都要探头看看。那厅堂也是板壁墙,梁和椽子用的是原木,还散发着树脂的清香。和所有本地的房屋一样,天光照不进深处,白昼也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