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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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麻叶片上的露珠扑簌簌地跌落着,湿漉漉的黄麻茎秆像涂了一层油,光彩夺目,地上的潮气上升,蒸发,金红的阳光逐渐增添着白炽的成分,在他们背后有一只花脸鹌〃哞哞〃地叫着,叫声很长,很沉闷,好像那神奇的鸟儿是把嘴巴扎在泥土里鸣叫。边也有一只花脸鹑在鸣叫。很长,很沉闷,好像那神奇的鸟儿是把嘴扎在地里鸣叫。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也有一只花脸鹌在鸣叫,与后边那只遥相呼应。清晨时空气停止了流动似的,黄麻们凝固着,宛若浸泡在静止的红海水里的珊瑚。
他把她推开了,说:
〃我们吃点东西吧。〃
她微笑着,仰着身体,望着脸上密麻麻、乱纷纷飞动着的绿光点和金色的光点,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头脑深处的一个微妙的地方,那里响着潮的涌动声,遥远而神秘。她希望永远沉浸在这种境界里,身体一动不敢动,呼吸也被屏住,那地方有一颗喜动活泼的水银珠,停在那里,抖抖颤颤,随时都准备滑走。
〃起来吧,吃点什么。〃高马捏着她的手腕子摇动着。
水银珠飞快地滚走了,她看到了眼前的黄麻和阳光,心里感到很烦躁,但又找不出责怪高马的理由。
高马从一个蓝包袱里摸出几张白面单饼和一把蒜薹。蒜薹的根部已经枯萎,梢儿也枯萎了。他掐掉蒜薹的根和梢,单剩下中间绿绿的一截。他把六根蒜薹卷到一张饼里,递给金菊。
她摇摇头,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幸福的感觉里,并试图捕捉到它。刺鼻的蒜薹味干扰着她,她早就讨厌蒜薹的气味了。
〃快吃,吃了我们就赶路。〃高马说。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单饼,拿着,却不吃。一直等到高马咬了一口夹蒜薹的单饼后,她才试探地咬了一口。单饼硬得像在冷水中浸泡过的麻布一样。高马腮上的肌肉抽搐着,滚动着。她听到了生冷的蒜薹在他口腔里又滑又腻地响着。她也咬住了蒜薹,它们冷冷地、像刀子刮竹般响着,她的口水满了嘴,心里有无法忍受的生、冷、滑、涩。
高马还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粗重地喘息。他还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她厌恶地把脸别过去,把那张饼扔到蓝包袱上,单饼散开,蒜薹暴露出来。
〃你怎么啦?〃高马着急地问着,他的白牙缝里夹着一丝蒜薹的绿筋络。
〃没怎么啦,你吃吧!〃她低声说着,这个男人满嘴的蒜薹味又使她感到和他之间有了距离。
高马匆匆嚼完一张饼,又把她扔掉的那张饼卷好,说:
〃你不吃也罢,等到了苍马县城,买可口的给你吃。〃
〃高马,我们去哪里?〃她迷茫地问。
〃我们先去苍马县城,坐长途汽车去兰集,再坐火车去东北。你哥他们现在一定在天堂火车站等着我们呢!〃他有些阴鸷地说,〃让他们的阴谋彻底破产。〃
〃去了东北怎么办?〃她依然迷茫地问。
〃我们去黑龙江省木兰县,我有个战友在那里当副县长,求他帮我们找个工作干。〃高马胸有成竹地说。
他又大口吃起饼来。他又放了一个响屁。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笑了。
高马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
〃我一个人过惯了,你别见笑。〃
她立刻就原谅了他,就像对一个小孩子说话,她说:〃人人都一样,吃着五谷杂粮,还有不放屁的?〃
〃女人呢?女人也放屁吗?〃高马说,〃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也会放屁。〃
〃女人不也是人么!〃她说。
黄麻上的露水干了,北边的原野上,有一头毛驴在〃勾儿嘎儿〃地鸣叫着。
〃大白天,我们敢走?〃金菊问。
〃敢走,我们越是大胆越是没事,这里离苍马县有三十里,三个小时就能赶到,等到你哥他们回过头来苍马追我们时,我们早就到了兰集啦。〃
〃我不愿意去啦,〃金菊说,〃我成了你的人,俺爹和俺娘也许就回心转意啦!〃
〃你别做梦啦,金菊!〃高马说,〃你爹和你娘不打死你才怪!〃
〃俺娘还是疼我的……〃她含着眼泪说。
〃她疼你什么?她疼你哥,把你当个家什一样跟人家交换。〃高马说,〃金菊,你真的甘心跟那个刘胜利去过一辈子?金菊,别痴了,听我的话,跟我走,我那个战友是副县长,你想想,一个副县长,权有多么大!安排咱俩还不是他说句话的事,在部队里,俺俩好像亲兄弟一样。〃
第22节:快乐的青年
〃高马,我可是把什么都给你了。我就像条狗一样,你一召唤,我就跟着你跑啦……〃
〃金菊,〃高马抱住她的肩膀,说,〃高马即便是卖血,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哥……我们就这样搂抱着死了吧……你把我弄死吧……〃
〃不,金菊,我们不死,我们要闯过这一关,闯出个人样来让你爹和你娘看看。〃
她看着情人脸上那坚毅得有些残忍的表情,不由得抬起手,去抚摸他额头上那些疤痕,她怜爱地问:
〃还痛吗?〃
〃这里痛。〃高马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她把脸伏在他那怦怦跳动的地方,说:
〃哥……你为我吃苦啦……我哥他们,是些黑了心的狼……〃
〃也不要这样骂他们,〃高马宽厚地说,〃他们也活得不容易。〃
〃是的,他们也不容易,〃金菊说,〃我这一跑,他们就完了……〃
〃哎,想起来了,金菊,〃高马故意地打断了金菊的话,神采飞扬地说,〃还记得去年那天吗?我帮你割麦子那天,我说把录音机换上新电池后借给你听,一直没捞到机会,现在,它是你的了,你听吧。〃
高马解开包袱,把收录机从纸盒里拿出来。他揿了一下键,录音机沙沙地响着,一个女孩子娇滴滴地唱起来: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
〃这是新磁带,董文华唱的,〃高马说,〃董文华也是个当兵的,沈阳军区的,个子不高,胖乎乎的,模样挺恬静的。〃
〃你见过她?〃她问。
〃在电视上看过。〃高马说,〃孙宝家新买了彩电,他家里今年种了六亩蒜,光蒜薹就卖了五千多元……不是到了这一步,我也真不割舍离开家乡,种蒜赚钱,明年县里还让扩大种植面积。〃
高马把耳机插到录音机上,声音突然消逝,金菊有些惶惑,高马把耳机挂到她的头上,大声说:
〃这样更好听!〃
她看到高马从包袱里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一沓子十元的钱。
〃我把能卖的都卖了,房子让于连水大哥给照望着……也许,在东北待几年咱还要回来……〃
她听到耳机里一个女人在吼叫:
〃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嗨!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第七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过十六缺半边
卖了蒜薹家家欢喜
卖不了蒜薹心如汤煎
张扣对卖蒜薹群众演唱片段
一
高羊被关在县公安局临时看守所的一间很大的监室里。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那两扇通红的大门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先前来卖蒜薹时从这红漆大门外走过。他记得大门外是一条沟,沟里有一些污黑的水,水里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草。县城里处处喧闹不止,惟有这里冷冷清清。沟中的污水里孳生了很多红色的小虫子,他第二次来县城卖蒜薹时曾看到一位身穿白绸褂的老头子操着一根竹竿竹竿头上套着蚊帐布缝成的兜兜在水边捞那些红虫,同行者说是捞了喂金鱼的。
警察打开了他的手铐,摘走了。他的双手解放,虽然手脖子上那两道深槽紫红难看,他还是感动得想哭。警察同志把手铐挂在皮带上,推他一把,说:〃进去!〃他往前一扑,也就进去了。警察用手指指靠窗户那块床板,说:〃睡这儿,从今以后,你就是九号。〃
同室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木板上跳起来,拍着手叫唤:
〃欢迎新战友!欢迎新战友!〃
铁门咣嘡一声关上了。那个小伙子用嘴巴模仿着锣鼓家什铿锵声,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转动着,跳跃着。高羊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推着光头,但由于头上坑洼太多,理发推子无法深入到那些坑洼里,所以他的头青一块白一块的,很是难看。他跳着转着。高羊时而看到他干瘦干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时而看到他生满了黑痦子的背。这小伙子瘦得几乎没有腚。他跳着,高羊就想起了用纸壳剪成,一捏连杆就翻跟头的牵线纸偶。
有人在门外用什么东西捣着铁门,捣几下,喊几声。片刻,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出现在高高的铁窗外,就是这张脸在吼叫:
〃七号!你捣什么乱!〃
小伙子停止跳跃,翻弄着灰白的大眼珠子看着铁窗外那张脸,说:
〃报告政府,俺没捣乱!〃
〃你跳什么!?你叫什么!?〃铁窗外的方脸严厉地说。
高羊看到了刺刀的寒光。
〃我锻炼身体。〃
〃混蛋!这是你锻炼身体的地方吗?〃
〃噢!〃年轻犯人怪叫一声,几步冲到铁窗前,尖叫着:〃政府,政府还兴骂人哇,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骂人'!找所长来,问问你凭什么骂人!〃
被呼做政府的岗哨高举起枪托来,捣着铁窗棂子,生气地说:
〃你老实点!要不我就叫看守来,给你戴上手铐脚镣!〃
年轻犯人抱着头逃回自己的床上,夸张地叫着:
〃政府政府,大叔大叔,俺不敢了,俺告饶了!〃
〃他妈的,混账东西!〃岗哨骂了一句,脸从铁窗口消逝了。
高羊听到岗哨的皮鞋踏得走廊当当地响着。
这条走廊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那响声也就没有尽头。高羊想起从囚车里出来后,就被警察同志架到一间铁灰色的屋子里,一个老警察问了他许多话,还对他说:〃从今之后你就是九号!〃后来他就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了。他越过了一个个铁门,一眼眼铁窗,铁窗里晃动着一些灰白的脸,那些脸都像薄薄的白纸剪成的一样,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破。
他还恍惚记得马脸青年被两个警察同志从囚车上拖下来,那件白警服自始至终包住他的头。后来好像来了一副担架什么的,把马脸青年抬走了。他用力想像着马脸青年的下场,越想越糊涂,便不去想他。
监室里灰暗得很,地面是灰色,墙壁是灰色,床是灰色的,一只只饭钵子也是灰色的。一线西斜的阳光从铁窗棂里射进来,涂在灰墙上,呈现出紫红的颜色。从窗棂里望出去,眼睛碰在一架蓝色的起重机上。起重机的顶端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镶嵌成的小房子,小房子也被阳光照耀着,一闪一闪地亮,一群被阳光涂抹成金红色的白鸽子紧擦着小房子飞过去,鸽哨吱吱地响着,听后让高羊胆战心惊。那群鸽子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哨子依然吱吱地叫着,照样使他胆战心惊。
正在高羊发愣的时候,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扑上来,痉挛的手指急促地摸着高羊,尖声尖气地问:
〃烟……烟……新来的,有烟没有?〃
第23节:强奸犯
高羊赤脚,光背,只穿一条大裤衩子,老头儿又黏又滑散着恶臭的手指触到了他的皮肤,他遍体爆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大吼大叫。
老头儿摸了他一阵,毫无收获,便悻悻地走了,龟缩到床上去。
一个中年人坐在他对面,瓮声瓮气地问:
〃伙计,犯了哪条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问话人的面孔,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颗硕大的头颅靠在灰床上。他有些胆怯,嗫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条律令……〃
〃你是说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说。
〃我没说政府冤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