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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天堂蒜薹之歌-第11部分

小说: 天堂蒜薹之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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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马一把将她拉上河堤。她在河堤上不由自主地回了头。她看到,一轮古铜色的大太阳正在缓缓下落,还是满天彩霞,田野一片辉煌,爹和哥,挥舞着镰刀,跌跌撞撞地追上来。又有两股泪水涌出来。 
高马一把将她拉下河堤。这时,她已经软弱得站不住了。这是条两县交界处的小河,河南是苍马县,河北是天堂县。河名顺溪。顺溪河里有浅浅的黄水流动,黄水里摇摆着一些枯黄的芦苇。高马背起金菊,不及脱鞋挽裤腿就冲进河去。她伏在他背上,听着芦苇的嚓嚓声和河水的哗哗声。从他沉重的喘息声中,她知道河里淤泥很深。


第18节:挂着手铐


爬上河堤,进入了苍马县境,这是一片巨大的洼地,全部种植着粗大的黄麻,黄麻晚熟,此时还是苍翠郁青,生机蓬勃,好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浩渺大水。 
高马背着金菊冲进了黄麻地,就好像鱼儿游进了大海。 
■第五章 
八月的葵花向着太阳 
孩子哭了送给亲娘 
老百姓依赖着共产党 
卖不了蒜薹去找县长 
蒜薹滞销时瞎子张扣演唱歌词片段 
一 
手忙脚乱的警察们把马脸青年抬到漆成红黄二色的囚车上去。高羊看不到马脸青年的脸,只看到血洇透了白色的警服,急促地往地下滴落。马脸青年的手铐松开了,但另一个圈还是套在一只手腕子上的。警察们抬他上车时,他的一只胳膊就是那只戴着手铐的胳膊荡浪着,手掌和手铐划着地面。卡车司机吓得浑身打颤。年轻警察没收了司机的驾驶证,还踢了他好几脚。 
〃小高,快把犯人弄上车去!〃老郑喊着,〃回头再收拾这个小子!〃一位警察在树后打开了高羊的镣铐,命令他站起来。他听到了警察的命令。他想收回胳膊,意念到了,但胳膊却收不回来。他用思想去调动自己的胳膊时,痛苦地意识到,它们已经不存在了,它们完全麻木了,只有沉重的发胀的感觉在背上驮着。警察两脚把他的两只胳膊踹回了位。他看到自己的胳膊。它们还完整无损地挂在肩上,他心里感到欣慰。 
警察毫不客气地把高羊的两只胳膊又锁在一起。马脸青年已被抬到囚车上去了。两个警察架着高羊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命令他往囚车上走。他也想好好走,不给警察同志增添麻烦。他知道警察同志也十分辛苦,能省他们一点的力气就省他们一点力气。但他十分难过地发现,自己的双腿也不听使唤了。他羞红了脸,从内心深处感到愧疚。 
警察把他拖到囚车跟前,命令他: 
〃上去!〃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警察,想说话却张不开口。 
警察好像理解了他的心情,也就不再咋呼,两只铁臂挟着他的胳肢窝用力往上一挑,他努力配合着他们,身体往上一耸,蜷曲的双腿就离开了地面。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趴在马脸青年横躺在车厢里的身体旁边了。 
又有一个蜷缩着的大物扔上车,这是方家四婶。从四婶的一声号叫里,他知道她的屁股被跌痛了。 
囚车后边的铁挡板被推上,两个警察跳上来,坐在车厢两侧的坐位上。 
车前摩托轰鸣,囚车开动了。 
车驶出乡政府大院时,高羊望着那株拴过自己的白杨树,心里竟生出一些古怪的留恋之情。这毕竟是家乡的树啊,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们哪。白杨树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树干呈咖啡色,本来是深绿的叶子,现在都宛若一枚枚古铜色的硬币。树下有一摊紫红色的血,那是马脸青年流的。运家具的卡车还停在那里,一群衣冠灿烂的人物围着司机站着,好像在开批斗会。 
金菊挺着大肚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他忽然记起适才四婶让金菊去找高马过日子的话,不由地叹息一声。高马要是能知道这个消息该有多好啊,但高马已经跳墙逃跑了,一只胳膊上还挂着手铐。 
囚车一驶上马路,立刻就加了速。车顶上的警笛发出了狼嚎般的嘶叫声。这响声初起时把高羊吓得不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金菊跟在车后边跑着,跑得非常慢,一会儿就变得很小。汽车一拐弯,不但金菊,就连乡政府大院也看不见了。 
四婶缩在车厢角上,大睁着两只昏昏沉沉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马脸青年的血在车底板上流着,车厢里一股子血腥味。他的身体抖着,包扎在白警服里的头滚动着,从那里,间或发出一阵噗噗的声响。 
囚车像飞一样奔驰,他微微有些眩晕。他从车后的空隙里,可看到尘土飞扬,路边的树木成排倒下,广大的田野缓慢旋转。所有的车辆都为发出怪叫的囚车让路。他看到一台无篷的小拖拉机胆战心惊地往路边窜去,车头撞在一棵疤痕累累的柳树干上。骑自行车的人都脸色苍白地从囚车旁闪过去。一种自豪感在高羊胸膛里爬动着,他问自己:你坐过这么快的车吗?没有,你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 
二 
在飞驰的囚车上,高羊突然闻到,车厢里流动着的马脸青年的血里,有一股新鲜蒜薹的味道。他不由大吃一惊,努力嗅着,辨别着,蒜薹的味道,而且是新鲜蒜薹的味道,而且是刚从蒜苗里拔出来、蒜薹嫩黄的断处沾着一滴晶亮的汁液的味道。 
他伸出舌尖,把那滴汁液舔了。舌上漾开凉森森的甜味。他的心顿时轻松起来。他打量自家的三亩蒜地。大蒜长得很好,蒜薹的白帽都很胖大,有的弯曲着,有的笔直地挑着。蒜垄里湿漉漉的,有一些茸茸的草芽从湿土里钻出来。大肚子的老婆在他身边,跪着拔蒜薹。老婆脸色发乌,眼眶下有几块蝴蝶斑,好像铁器上生了锈。她跪在地上拔蒜薹,膝盖上沾满湿泥。老婆有点先天的残疾:左臂短小,活动不便。老婆拔蒜薹的动作很吃力。他看到她用那只短小的手,持着两根新竹筷子,夹着蒜苗的根部,她每夹一下都咬一下唇。他有些可怜她,但又不得不让她帮忙,他听说供销社已在县城设点收购蒜薹,每市斤价格五角,比去年最高价还高,去年的最高价是每市斤四角五分。他知道今年全县扩大了大蒜种植面积,蒜薹比去年长得好,要赶早,赶早收,赶早卖。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老婆孩子齐上阵,他可怜地看看大肚子的老婆,问: 
〃你,要不就到地头上去歇会儿?〃 
老婆仰起湿漉漉的脸,说: 
〃歇什么,不累,她爹,我就怕这些日子生。〃 
〃到日子啦?〃他忧虑地问。 
〃就这三两天了,〃老婆说,〃哪怕晚个五六天,让我帮你把蒜薹拔完。〃 
〃到日子一定就生?〃 
〃也有懒月的,〃老婆说,〃杏花就晚了十天。〃 
夫妻俩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老老实实地坐在地头上的瞎眼女儿。她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她的双手扯着一根蒜薹,捋过来,捋过去。 
他说:〃杏花,你别糟蹋了那根蒜薹!一根要值好几分呢。〃 
女儿把蒜薹放在了身边,大声问: 
〃爹,拔完了吗?〃 
他笑了笑,说: 
〃要是这么快就拔完,可就毁了,那能卖几个钱?〃 
〃早嘞,才拔了一点点。〃老婆说。


第19节:跟着遭罪


杏花小翼翼地用手掌抚摸着她身边的一堆蒜薹说,说: 
〃咦,这么多,这么一大堆!要卖好多钱!〃 
〃我估摸着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毛钱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块。〃高羊说。 
〃还要交税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交税。〃高羊说,〃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块,今年涨到了二十九块九毛九啦。〃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国家的买卖,都带零头。〃高羊说。 
〃哎,钱毛得都还不当钱用了,〃老婆叹息着,〃猪肉年初一块一斤,上集到了一块八。鸡蛋年初一块六一把,还是大个的,上集两块钱买把蛋,像杏那么大。〃 
〃人们都有钱了,工商所老苏家盖了五间房,听说花了五万六千块!把人都吓死啦。〃高羊说。 
〃那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该知足啦!〃高羊说,〃想想前几年,吃都吃不饱。这两年天天吃白面,老辈子也没过上这日子。〃 
〃你家老辈子是地主,还没过上这日子?〃老婆嘲讽他。 
〃屁,空挂着个地主的名!嘴里不舍得吃,腚里不舍得拉,积攒了点钱买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辈子的罪。听俺娘说,解放前俺家过年时买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两。〃 
〃吃出神来了?〃 
〃不是吃出神来了。听俺娘说,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里一沾,再插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两!〃 
〃过去的人会过日子。〃 
〃过成了地主,连儿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说,〃还是亏了邓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着。〃 
〃老邓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说,〃天保佑着他多活几年。〃 
〃这个人精神头好,能有大寿限。〃 
〃我就老是纳闷,你说像国家那些大官,吃着鸡鸭鱼肉,穿着绫罗绸缎,生了病有那么多高级药吃着,按说还有个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说死就死了。你看咱庄门老头,干了一辈子活,两个儿子也不孝顺,吃捞不着好的吃,穿捞不到好的穿,九十多岁了,还整天下地干活呢!〃 
〃那些当大官的劳神费心呢,咱这些农民,干活吃饭困觉,不动脑子,活得长。〃 
〃那也没愿意当农民的,都想当官。〃 
〃当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错误,还不如个农民。〃 
老婆拔坏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声。 
高羊有些生气,训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几分钱!〃 
〃你看你那副凶相,〃老婆委屈地嘟哝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拔坏的。〃 
……囚车开进一个红漆大门,嘎吱一声停下来。急刹车,高羊一头栽到马脸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闻到了腥血味道。 
■第六章 
灭族的知府灭门的知县 
大人物嘴里无有戏言 
您让俺种蒜俺就种蒜 
不买俺蒜薹却为哪般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仲县长家门前演唱歌谣片段 
一 
金菊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马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一过了两县交界的顺溪河,她就感到,与过去的联系与故乡的联系与家里亲人如果还算得上亲人的话的联系都一齐扯断了。爹和哥的喊叫声她的耳朵没有听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声宛若挂着金钩的丝线,在她身后飞舞着,飞过河来,纠缠在了密密匝匝的黄麻的梢头上。她闭着眼,听着高马的身体冲撞开密不透风的黄麻时,黄麻们发出的柔软的波波声响。 
黄麻动荡不安,像水一样分开像水一样合拢。她有时恍若坐在一叶小舟上从来就没坐过什么小舟她试图睁开眼,眼前五彩缤纷,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睁眼。她闭着眼,感觉到建立在极度疲乏基础之上的舒适。高马像牛一样喘息着,奔跑,冲开无穷无尽的黄麻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羁绊,踉踉跄跄,线条舒缓不带棱角地奔跑,这全是她的感觉。在她的脑海里,巨大的古铜色太阳正在缓缓下落,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几个陌生的字眼跳出来,她不理解它们,也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它们消逝啦。天和地竟是这般的堂皇。一望无际的黄麻被清凉的黄昏风吹拂着,轻轻摇摆,缓缓起伏,好像一片暗红色的大海。她觉得自己和他变成了两条游不动的鱼。 
黄麻,黄麻,黄麻们,你们阻拦他,你们阻拦我。你们抿着青绿的嘴,眯缝着漆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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