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出书版)p-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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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凰缄默,胸口似有什么在抽缩,钝钝木木,不知疼痛。晋王的语声却是如此清晰,一字字传入耳中:〃乌桓灭国之后,疆土二分,秦齐取南北各半。其中八百里殷川沃野,横亘秦齐之间,那便是你日后的封邑。〃
〃封邑?〃昀凰心神剧震,眸中晶辉碎溅。
〃这便是我与他的约定。〃晋王深深看她,〃昀凰,自此之后,你再不是无依无势。〃
昀凰茫然睁大双眼,仿佛一个字也没听懂。
晋王神色复杂莫名,既庄重又慨叹:〃他以疆土赠你,你便是封邑无冕的女帝。日后或去或留,都有安身立命之地……他为你设想十足周全,若论慷慨,纵是帝王也罕见。〃
昀凰定定地听着,脸上血色褪尽,仿佛已是痴了。
〃封邑,我要封邑何用?〃她只喃喃自语。
宁国长公主遇刺死在行宫,世上已没有华昀凰,谁去领受这封邑,谁得享八百里殷川,与她有何干系。她只愿做一介无名女子,悄然归去故国。
可他,设下这深谋远虑,往后种种都为她设想周全。
唯独,没打算让华昀凰死去,也没打算让她回去。
那日辛夷宫中,他笑着说:〃若迟了,便再不许回来。〃
再不许回来……
不许回来……
说什么黄泉白骨,原来他已悄然放手,独自转身。
他,已不要她。
霎时间天地昏暗,魂飞魄散。
昀凰缓缓抬眼,眼前之人是谁,他在说些什么,语声瓮瓮,一切都变得模糊。
她只觉得累,再也不愿去想、去听、去看……那人却靠近过来,离得这样近,温暖的气息拂上耳鬓,带着莫名的安稳味道。昀凰恍恍惚惚的,似溺入深水里,若一伸手,眼前便有浮木……
第二十三章 【独向天阙伶仃行】
身姿伶仃,神容凄惶,贵为一国公主一国储妃,此刻半笼在灯色下的女子却令石人也心伤。晋王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拢一拢肩头的貂裘,外边天寒地冻,她却穿得这样单薄。
然而昀凰蓦地抽身,拂袖将他重重挡开。
〃我要回去。〃
一字字,自唇间吐出,异常清楚。
灯影映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眉梢眼底似凝着一层薄冰。
皆是意料之中……她会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他是知道的。晋王平静地看着昀凰,淡淡道:〃你回不去,南秦已不是你离去时的南秦。〃昀凰一双眸子黑得慑人,似要将他噬进眼底。可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或许人会说谎,一桩桩事,却是千真万确地浮现眼前。
原先她想,少桓只是太想做一个仁厚明君,所以不肯处死裴妃,不愿削夺裴家之势。如今她知道了,在他所布下的新棋局里,早早换了将帅兵卒,再无须她华昀凰的存在。
从前他不在乎,那时他只有她,只愿与她至死不离。而今他有了皇子,那小小婴孩将会在他逝后,坐上他的御座,接掌祖先基业,撑起整个皇朝的安危。帝王肩负千秋社稷,即便天不假年,来不及成为中兴明君,至少也要令江山稳固,不至断送在他手里。
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家族,终生护卫在御座之后。
裴妃无子无女,她也必须依附在御座之后才得生存;裴令显忠勇不贰,却无何鉴之的野心,亦无何家盘根错节之经营,因而他选中裴家,一手将这个家族推上御座之侧。
而华昀凰,一朝舍弃这个名字,抛去长公主之尊,失去帝王的庇佑,便又被打回昔日原形,一无所有。没有家族、没有兵胄,凭什么坐在御座之后?
可笑她竟不曾想过这一层,心心念念要回去,只为与他同生共死。
更可笑这昭然谜底,竟要假晋王之口揭示与她。
北齐晋王与南秦帝胤,是敌非友,他知少桓却远甚于她……朝朝暮暮深情,抵达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许只有同样深负仇恨与野心的王者,才能了解另一个王者;只有同样敢于割舍的男人,才了解另一个男人。
守在外间的商妤犹自踯躅忧心,陡然听得里间传出长公主的笑声,在这更深夜静之时,令人悚然心惊。那笑声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声声婉转。商妤却听得忍无可忍,再顾不得礼数规矩,一头奔进内室将帘子掀起。
抬眼只见那晋王将长公主猛地拽入怀中,不由分说地环住她的身子。她在他的双臂间颤颤似风中之蕊,紫貂裘半褪,云髻松松欲坠,绵软得任人摆布。眼见晋王俯下身子,将长公主仰面放倒在桌案上,低头就覆了上去……商妤惊呼一声〃公主〃,夺过手边铜烛台,拼尽全力便朝晋王打去。晋王头也未抬,广袖凌风朝身后一拂。商妤只觉迎面微窒,烛台已被击落,她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两根手指轻轻从后扣住她的咽喉,商妤毫无挣扎之力,便被身后那人制住。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只一瞬便已带着她退出帘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到熟悉的毫无温度的气息,眼角余光扫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见他另一只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见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见过此人出手夺去瑞王性命,见过那一刀的狠绝。她很怕,怕得阵阵发抖,可即便这样的恐惧也压不住心中愤怒……那重帘之后,公主正被人凌辱,毫无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将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发狠一挣,张口咬在手背上。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中她的颈侧,将她击晕过去,却听身后有人喝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诚王负手踱至跟前。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目光透着奇异的柔和,语声却喑哑:〃南人女子,难得性烈有胆。〃商妤愤然挣扎,哀哀望向灯影摇曳的内室,诚王也随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露出一丝莫测神色,缓缓道:〃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转过身,仅剩一半正常的面容阴郁怕人:〃女子过美则不祥。〃
商妤惊愕无措,恰好此时房门开了,晋王衣冠齐整,从容步出。
诚王转身看向晋王:〃时辰还早,这便要走了吗?〃
〃皇叔要留尚尧歇宿?〃晋王漫不经心地笑着。
〃我倒有心相留,只怕你父皇要不乐意了。〃诚王深深地看他,笑容透出无奈。晋王闻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驾临此间,否则父子共叙天伦,何其快哉。〃二人相视沉默,诚王似欲说什么,终究却只是苦笑:〃回去一路当心。〃晋王颔首,淡淡地扫了商妤一眼,对皂衣剑奴道:〃让她进去侍候。〃
商妤奔进内室,然而眼前一切静好,灯烛映照着长公主幽幽的侧影,珠帘微动,帷幔低垂,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公主!〃商妤脱口唤她,她却一动不动,端坐着凝望烛影出神。紫貂裘与单衣完好地穿在身上,发髻虽松散,珰环仍齐整。商妤这才吁出一口气,料想她平安无恙。细看长公主眉目容色,除却一如既往的苍白,似乎并无异样,却又隐隐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晋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商妤惊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问,只得倒了一盏犹带微温的酒递在昀凰手里,给她压惊定神。
昀凰缓缓举杯就唇,却又顿住,杯盏停在唇边。
〃你知道吗,原本我厌憎饮酒。从前母妃嗜饮,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时我想,待我长大绝不饮酒,不似她一般醉生梦死,忘乎所以……〃昀凰微微地笑,将那一只玉盏在指间转动,〃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梦犹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着,商妤却听得呆了。那一字字从她口中说出,分明有刻骨之伤,却淡漠得无关痛痒。长公主回眸,以一种幽沉的目光瞧着她:〃商妤,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无须她回答,长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后,真假都不要紧了。〃
商妤心里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晋王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只能拿走她手里的酒杯,颤声道:〃公主保重,日后……来日方长。〃
昀凰将眼一闭,被这〃来日方长〃四字刺得痛入骨髓……还有什么能比漫长岁月更令人心凉,往后前路漫漫,只剩她一个人的昼短夜长。
他赐下广阔封邑做她最丰厚的嫁奁,将她母妃的去处早早安置妥当,在她离京不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尘埃落定,便送往北境与她相会……若是举目无亲倒也罢了,她却还有唯一的亲人,逼得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置。
他将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余地。
便如晋王所言:〃自你踏出宫门,已无回头路。〃
回想当日竹舍立约,他以犀利的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谶语:〃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彼时她已被置入棋局,犹不自知,却回答说:〃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于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怀抱,再无力挣扎。
〃别忘了,你还有与我的盟约。〃恍惚里,耳畔又响起晋王低沉笑语。他以强者的姿态俯视,肆无忌惮地将她困在身下,薄唇掠过她耳畔,一字字地说:〃旁人或可毁诺,而我不会。〃
晋王尚尧,眉目风流,神容隽美。
她望着他,惊觉恐惧滋生,恍惚以为眼前是魔非人。
〃这些年太子佯装痴傻,数次躲过骆后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与他二人之间,只容一人得存。〃他抚上她的脸,目光深深,笑意淡淡,〃当日你与我交换的条件还未能实践,而我答应让你回返南秦,也仍有效。你若愿意回去,我当全力襄助;你若愿意留下,我必不负你。〃
是盟誓,抑或是筹码,他都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愿你能留下。〃他深深看进她眼底。
她苍白的脸庞向后仰着,几缕鬓发散落在修长的颈项旁。良久,那死寂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唇畔浮起带着嘲讽的笑意:〃殿下的来意,昀凰明白。〃
绕了一个大圈,轨辙却不曾偏离,她终还是要迈上这条路……嫁作皇太子妃,仿佛也没什么不对。世间女子不都企望着有朝一日,携丰厚嫁奁,嫁富贵良人。
何况往后谁主东宫,还未可知。总之她已是北齐储妃,谁是储君却不要紧。太子究竟是痴是癫还是魔,又有什么关系。昀凰只是笑,笑意惨淡到极处,反透出绝望的美。
晋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颈项掠过:〃那么,你可愿意?〃
他的臂弯坚定有力,她亦不再挣扎,温顺如一只蜷在掌心的猫。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来如此简单。
她朝他微微低下头去,垂眸间,鼻端似乎还能嗅到遥远的杜若香气。
〃我愿意。〃
他臂弯一紧,仿佛是松了口气,眉间眼底却全然不见喜悦。
片刻静默之后,他将臂弯缓缓放开,修长手指拢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沉沉叹了一声:〃记着,我不会负你。〃
遇刺失踪的皇太子妃找到了。
消息从宫中传出,皇城内外为之哗然。
帝都街头巷尾遍传喜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