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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部分

一百个人的十年-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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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邓小平复出,政协开始恢复了一点文史方面的工作。政协知道我的情况,就叫我去 帮忙,查资料,抄抄写写,跑跑腿,送个信儿,一个月给二十块钱,总算做点有报酬的事 了,心里美滋滋。一夭,骑车给人送信,看到新华书店的牌子,忽然想到了一九四九年上海 三联书店招人,三四千人报考,我考了第一名。而且因为工作优秀被调到北京三联的总店; 后来搞三反五反时,燕京大学的老教师都被反掉了,我被三联书店推荐去燕京大学教书。那 时只有二十六岁呀!谁年轻时不是踌躇满志,胸怀远大。但后来有的才浅力薄,停住了;有 的自甘堕落,放弃了;可是我……我不正是兴冲冲干着自己的事业么,到底为什么被打翻下 来?虽说反右是灾难,但别人或是好提意见,祸从口出;或是积极参预,搬石头砸自己的 脚,自讨苦吃;可是我……我根本没有沾一点边呀,一张大字报没贴,一句批评的话没说, 究竟是谁一把揪住我,把我扔进井里,又丢下一块石头,再盖上盖儿,把我搞得这么惨,也 把我爱人搞得这么惨,我却一直给蒙在鼓里。想着想着,我再骑不动车了,把车靠在道边, 坐下来,捂着脸呜呜哭了。
你是明白人,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我想这可能是我悲剧的根 由,但我怕自己太主观,任凭自己的想象,弄不好冤枉人家,所以一直闷在肚子里。今天请 你替我分析分析、替我判定一下可以吧,我说得简单明白些——
当年我们戏校校长是甲,兼任文化局党组成员,文化局长是A作家,兼任文化局党组副 书记,他俩有矛盾。甲校长有才气,说话尖锐苛刻,A作家怵甲校长,更担心这个强有力的 对手与他争权,便借着反右一下把甲校长置于死地。为了加大打击力度,就把他和我以及另 一位副校长硬捏成一个反党集团。我一点右派言论也没有,又整不出什么东西来,便把我在 艺术方面的意见当做反党材料,而且为了彻底打垮甲校长,叫他永不得翻身,才对我落井投 石,增加一个“极右”的罪名……你别只看着我,我这分析对不对?你说呀,要不你点沣头 或摇摇头也行……唉!其实你点头或摇头能管什么用,事情又不能更改,二十二年的辛酸苦 辣全过去了,今年我都过七十岁了……
有时我希望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死也死个明明白白,只要知道自己被谁下的这一刀就 行了;可有时,我又非常害怕真相大白,如果真是像我猜想的这佯,我不成为人家权力斗争 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吗?人只有一辈子,我这辈子岂不是人家打架时随手抛在臭水坑里的一个 石子儿?凭什么我这么惨?想到这里,我真想再一次自杀!
一九七九年,唉,我怎么又提到七九年了?完全说乱了。
那时我正忙着为自己落实政策的事,在路上正巧碰到A作家,别看A作家在反右时不可 一世,到了文革也是家破人亡。患病生残,正拄着拐杖在路边晒太阳。他见了我,抬手招呼 我。我停下自行车过去。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他全无当年的神采,已然是一个衰弱无助 的老年人。
他问我:“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说我正在办落实政策。
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心想他现在也是需要帮助的吧。
他沉吟一下,忽然非常诚恳地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我又摇摇头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您也别记着了。”我告别要走。
他又叫住我,更诚恳他说:“我非常非常地对不起你。”
这叫我说什么呢?
前不久,B作家也托人带信给我,说他不好意思见我,但他要对我说声:“对不起!” 带信的人说,B作家还强调他是十分郑重的。
说实话,当我听到这诚恳的、发自心底的道歉时,我心头一热,真有点感动。搞艺术的 人嘛!总是这样爱感动和让感动所蒙蔽,可是等我静下来,看着我那年近八十、饱经磨难、 早已熬白了头发的爱人,就忽然想气冲冲地对他们说:
“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我们这二十二年吗?”
换句话说:“我们这二十二年的苦难,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吗?”
上帝从来没说忏悔可以洗清罪过。
 
第29章   唯一没有贴封条的嘴巴
1966年28岁  女   L市某中学语文教师
中国不出拿破仑——反右时为一个同学抱打不平——资产阶级还是国
旗上的一个星星呢——用绳子把阴茎扎紧——“做奴隶,不做奴才”——
最神秘的还是宫闱秘闻——韭菜麦苗不分——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
   我有句话你可别不高兴,不高兴我也得说,我这个人有话就得说。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我看过一些篇章,苦兮兮的,我是从那时过来的人,相信这绝对都是真事,可是谈文革只说现象不成。文革已经成了历史,现在再谈文革,不能像“诉苦会”上的发言,得刨根问底,追个究竟。过去谈这些有点犯忌,现在既然已经是历史,就“任由人们评说”了。
   有人说,由于“四人帮”作乱才闹出文革,或是因为毛主席犯了错误。我认为这么说依然是“就事论事”。
我认为文革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必然。如果不是这个“四人帮”,还有另一个什么帮;如果不是毛主席发动,还会有个赵主席、钱主席、孙主席来发动文革。中国这块土地上,不出法国大革命,也不出拿破仑,就出文革。你从秦始皇焚书坑儒一直看到文革迫害知识分子,你从历史的文字狱一直看到文革中的相互揭发“反革命言论”。中国这几千年,唉,一脉相承,顺理成章地搞出个文革。
如果不搞文革反倒怪呢!
也别什么事都怪文革。一个巴掌拍不响,文革时我挨整倒霉,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必然。
两个必然合在一起,就是你现在面对的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我这必然是——有话就说,有话就得说,尤其是碰到抱打不平的事。
当年反右时候,我在HB大学上学。人家都说我这人嘴巴贴不上封条。同班一个男生,十九岁,三代贫农出身,就是因为给校领导提了几条意见,好呀,捅马蜂窝了!说他攻击党,打成右派,我当时十八岁。在二百人参加的大会上我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抱打不平。我说:“他爹是党支书,三代苦出身,没有党就没有他,他怎么会反对党?”我一连十多次为他辩论,驳得那伙人张口结舌,人家都说这丫头太冲了。于是最后给做的结论是“赤膊上阵为右派分子翻案”,内定“中右”。
可是定为“中右”这事我并不知道。文革起来时我没事。我那时在某某中学做语文教师,只是有一些学生给我贴了大字报,这好像下雨时走在街上,谁肩膀上不落几个雨点?当时社会上抄资本家正凶,我看得气不平,那个“有话就得说”的毛病又犯了,便对一些老师说:“凭什么抄人家,宪法保护公民的财产。资产阶级在国旗上还是一个星星呢!除非把那颗星星去掉!”
 这句话不知叫谁告发了。好呵,滔天大罪!诬蔑红卫兵运动,为资本家鸣不平,攻击文化大革命。一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关进牛棚!再一查档案,五七年反右时还是个“中右”,原来还是个“隐藏很深的右派分子”,罪加一等。据说档案上记录我的反动言论可多了。比如档案上有一条说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到处散布“大炼钢铁把住家的大铁门拆下来,炼成豆腐渣”。这真叫我毛骨悚然,我平时随随便便说的话,怎么全在档案里?难道我背后总跟着一个隐身人,专门记录我的言论?这样,我就成了一贯反动的大家伙!
靠着谣言诽谤、靠着背后议论、靠着告密的内容来塑造一个人,这是不是中国的一个悲哀?
   当然,我不应该怪别人,应该怪我的性格,还有我的嘴。我不是说过吗——我也是一个必然。等我被关进牛棚,不准再见我三岁的女儿时,我真想用封条把自己的嘴封上!
   你想听听牛棚里的事吗?
   都说我们学校红卫兵的凶狠是出名的。其实不是凶狠,而是残忍。什么叫做残忍?我在文革时才弄明白。残忍就是想方设法、充满创意地迫害人。决不只是用力气打。
   比方叫你解开腰带,将几十条毛毛虫放进裤子里,再叫你把腰带扎上,这滋味你受过吗?
   比方用塑料眼药瓶吸凉水,往耳朵里灌,直灌满耳朵眼儿。这刑罚你受过吗?一位姓K的数学老师至今还闹中耳炎,就是那时凉水灌耳朵留下的病根。
   再比方三九天叫你脱下衣服,只留背心裤权,站在五楼窗台上冻着。弄不好一头栽下去?你在哪里听过有这样的刑罚?
   当然,这残忍的行为中,还带着学生们恶作剧的成分。可我们一位老师被红卫兵用盐酸泼在脸上,烧瞎了一只眼,就纯粹是一种凶残了。还有一位男老师叫他们用绳子把阴茎扎紧,再逼他喝水,直胀得睾丸奇大,通体透明,差点胀破,才松开绳子。你说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性会有多么凶残?你知道什么叫“狼奶养大的一代”吧!
一九七八年我恢复教学工作时,一位在文革中整过人的领导,召开全校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大会”。他站在台上宣布,不但给我落实了工作,还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级业务组长,以表示他“大胆落实,紧跟中央”。大家见我苦尽甜来,受到重视,都热情鼓掌。我心里却腾地一股气冒上来!
这个人在文革时一直是革命宠儿。我在牛棚时常常会有红卫兵突然闯进来把人一顿死打,每次向他报告,他都不说什么,可转天红卫兵打得更厉害。他是很阴狠的人。
我想,当初你把我揪出来后,说“又揪出一个阶级敌人!”把这当做成绩向上汇报;现在形势反过来了,你又把我落实政策当做一个资本。无论怎么样,你们都是正确的。我死我活,都是你们脸上的金子。我变成尸体,也是你建功立业的基石,还得感谢你们!去你们的吧!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表情,用眼冷冷地瞅着他。我没开口骂他就算客气了。
现在我则想,应该起诉他们,叫这些人赔偿精神损失!
我在文革,有一句名言叫做:做奴隶,不做奴才。当然这句名言是对自己而言,是一句座右铭。
先说做奴隶。
做奴隶是被迫的。我刚被关进牛棚的时候,经常给弄到街上“游斗”(用游行的方式批斗)。胸前挂个大牌子,用黑笔写上我的姓名,再用红笔打个大十叉。左右两排手待木枪押解我的红卫兵,一边走一边喊打倒我的口号。有时还在旅店门前停住,招呼住店的外地人出来斗我。刚开始我很怕给熟人看见,怕难看,后来没有这种担心了。我就像奴隶时代的奴隶。奴隶的工作是两种,一种是劳役,一种好比马戏的猴子,供人玩耍。反抗是无效的,只有听之任之。
   但我决不做奴才。
   有一件事给我很深刻的认识。我们在牛棚里挨打多是在半夜里。红卫兵们突然开门闯入,不准开灯,他们举着火把。想打谁就用布袋往谁的头上一罩,再打。或者是在背后打耳光,这样打可以使我们看不见是谁打的,因而常常打得双耳发懵,眼冒金星。我就想了,你们这样打无非是怕我们看见是谁打的。嘿,你们还不如法西斯呢,法西斯是面对面打人的。你们是偷偷摸模,藏头藏脸。理直则气壮,理亏则胆虚,你们口号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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