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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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白蛇
作者:严歌苓
《白蛇》说的是文革中一个比较男性化的女孩对一个著名川剧女演员的爱恋,竟然女扮男装去“审查”被监禁的她的故事。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同性恋的故事,而是爱与被爱的追求、对美的令人迷醉的追求。
本小说获2001年第七届《十月》(中篇小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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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节
官方版本——
一封给周恩来总理的信
敬爱的总理: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您于百忙之中请您的秘书打电话过问前舞蹈家孙丽坤的病情,我们全省八千万人民深深感动。这表明我们日理万机、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革命与建设日夜操劳的总理始终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头。对于前著名舞蹈家孙丽坤的案子,我们省宣传文教系统并无直接干涉。对于她被关押,审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过程,我们在接到您的秘书来电后,本着您对国家重要人材保护的精神,派专人去省歌舞剧院进行了调查,以下是调查经过:
孙丽坤,女,现年三十四岁,曾为S省歌舞剧院主要演员。一九五八年、五九年曾赴捷克斯洛伐克国际歌舞节,并获得银奖,一九六二年,她在全国舞剧汇演中获独舞一等奖。一九六三年,她所自编自演的舞剧“白蛇传”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同时”白蛇传”在全国十七个大城市的巡回演出引起极大轰动。她为了观察模仿蛇之动态,曾与一位印度驯蛇艺人交谈并饲养蛇类;所独创的“蛇步”引起舞蹈学者的极大重视,也在广大观众中风靡一时。一九六六年,孙丽坤被革命群众冲击。根据各方面调查和孙本人长达四百余页的反省书,孙于一九六九年被定案为资产阶级腐朽分子、国际特务嫌疑、******美女蛇,同时被正式关押审查(孙被关押在省歌舞剧院的一间布景仓库,生活待遇并不十分苛刻)。
一九六九年之后,孙的案情被多次复审,革命群众专政机构并没有对孙有任何粗暴行为,自清理阶级队伍以来,对于孙的人身自由之剥夺,是革命群众一致通过的措施。此中当然不乏群众运动的过激行为和领导班子的失控。根据孙丽坤专案人员揭发,孙的精神失常始于七一年十二月,在此之前,看守人员常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进入孙的拘留室,并持有一份“中央宣传部特别专案组”的介绍信,自称为特派员,专程来调查孙的案情。该青年气势凌人,身着将校呢军大衣,看去颇有来头。此人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进入孙的房间,五点时离开,如此持续一个月。据看守人员说,此期间并无任何异常迹象。青年态度冷静,有礼有节,孙本人的作风也有所改善。有人听见她半夜摸黑进行舞蹈练习,精神面貌大有转变。据说青年在某天驾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要求带走孙丽坤到省委某接待室进一步谈话。他拒绝透露谈话的目的,声称连省里最高领导也无权过问此案。由于他持有的介绍信和证件确凿,专政队同意放行孙丽坤,但时限为六小时。男青年于当晚十点准时将孙丽坤送回拘留室。几天后,孙突然精神失常。男青年从此不再出现。孙于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医院精神病科。第二周孙被转入C市歌乐医院,该院为省内最权威的精神专科研究机构。经治疗,孙的病情已逐步稳定。我们向医院工作人员调查,据说曾有一位男青年来探望孙丽坤,但孙拒绝见面。有关此青年以及孙的患病原因,我们正在进一步调查。
我们将及时向总理汇报孙丽坤的健康状况,敬请总理放心。
最后,我们代表S省八千万人民向敬爱的总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希望总理为全国人民和伟大的********事业多多保重!为中国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S省革委会宣教部
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日
(内部参阅。秘字00710016)
、第01节
民间版本——
实际上那个红极一时的孙丽坤是个国际大破鞋。她过去叫一个翻译帮她写信给她的捷克姘头,说她跟他的“情谊之花永远盛花不谢”;她和他“天涯若比邻”。那个翻译后来把这些信抄成大字报,贴在大马路上。
演“白蛇传”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十七个,个个城市都有男人跟着她。她那水蛇腰三两下就把男人缠上了床。睡过孙丽坤的男人都说她有一百二十节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样缠,她就怎样缠。她浑身没一块骨头长老实的,随她心思游动,所以她跟没骨头一样。
实际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个尖下颏子一抬就把她抬高两寸。大会小会斗争她,她也不放下那个下巴颏。她漂亮就在那个下巴和颈子上。那样一转,这样一绕,谁不可在她眼里。斗争会来了一万人,八千人是专程来看她那条蛇颈子的。一万人里头,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传”看过三遍。这些人从前说:我们S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孙丽坤。
实际上孙丽坤一发胖就成了个普通女人。给关进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不到半年,孙丽坤就跟马路上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模一样了:一个茧桶腰,两个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开一桌饭。脸还是美人脸,就是横过来了;眼睫毛扫来扫去扫得人心痒,两个眼珠子已经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在二楼,下面是一堵围墙,站在墙上能看见孙丽坤的床,床下没有传闻中的那条火花蛇,只有个大花便盆。墙外是个烂场院,扒了旧房,新房还没盖,一地陈瓦新砖。场院上是些不干活的建筑工在砖头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猪”,唱“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风耳朵柿饼脸,绿豆眼睛鸡脚杆!”
孙丽坤晓得他们是唱给她听的,逗她开开心。她给关在这里头有两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专政队员请示,批准后可以走到门外,到长走廊那头的厕所去。小便就在便盆里,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从走廊这头到那头共十来米,专政队员拿根大棒跟在她后面。专政队员都是女娃,歌舞剧院学员班的学员,几年造反舞跳得宽肩粗腿大嗓门。男娃不能专政孙丽坤的,男娃只有被孙丽坤专政。女娃过去把孙丽坤当成“孙祖祖”,进她的单独练功堂(里面挂着她跟周总理的合影)进她的化妆间女娃们都曾恭敬得像进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变成仇恨的。所以让这些女娃杵着大棒看押孙丽坤孙祖祖是顶牢靠不过的。
孙丽坤上的那个厕所只有一个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畅的茅坑正面对着门,专政队的女娃不准许孙丽坤蹲茅坑时关门。女娃们总是一条粗腿架在门框上,大棒子斜对角杵着,这样造型门上就弄出一个“×”形封条。
孙丽坤起初那样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时也蹲不出任何结果,她求女娃们背过脸去。她真是流着眼泪求过她们:“你们不背过脸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来!”女娃们绝不心软;过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间烟火不屙人屎,现在就是要看你原形毕露,跟千千万万大众一样蹲茅坑。孙丽坤学会若无其事地跟女娃们脸对脸蹲茅坑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她已经蹲得舒舒服服了,一边蹲茅坑一边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国人民一样。
七○年夏天,孙丽坤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习惯了,不再对一大串不好听的罪名羞惭得活不下去。还是那一大群建筑工在楼下唱歌打牌,偶尔政治学习或磨皮擦痒地砌几块砖。晚上他们就在砖垒的铺上铺开草席,喝七角一瓶的芦柑酒,呐喊着行酒令:“你妈偷人——八个、八个!…………”一个早上,他们看见二楼那扇窗子开了。他们从此再不用爬上墙头从窗缝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妇人圆白得像要吐丝的春蚕。老少建筑工们头一回这样近地看这个全省名产孙丽坤,都像吓倒了,一声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脸转开砌砖的砌砖,拌洋灰的拌洋灰。后来天天早上孙丽坤都在这窗口刷牙。牙刷没几根毛了,刷在她嘴里的声音听上去生疼的。小伙子老伙子们现在敢脸对她了,龇出黄牙白牙对她放肆地笑了。他们一边看她一边喊:“看到莫得?她那两根膀子好白哟,粉蒸肉一样!”他们不敢直接跟她讲话。这么多年这女人在天上他们在地下;就是现在脸对脸了,他们也还不敢确定她跟他们在一个人间。
孙丽坤听见他们大声谈论她,争辩有关她的各种谣传,好像她只是一张画,随他们怎样讲她,让他们讲死讲活也拿他们莫可奈何。他们争得要动粗了,一个说:“她就是跟蛇住一块嘛,大字报上写的!是条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另一个说:“是条白蟒!是条白蟒!”他们就“白蟒、花蟒”地争,争一会看她一眼,却丝毫不指望她的赞同与否定。最后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争论一下子哑下来。原来这不是个画中人。最后一点令他们拿不准的距离感没了。最后一点敬畏也没了。原来她就是菜市场无数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中的一个,买一分钱的葱也要NFDBE嗦,二两肉也要去校秤的那类。老少爷们儿怪失望。也看清她头发好久没洗,起了饼,脸巴子上留着枕席压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还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蓝衬衫,又窄又旧,在她发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还有一滴蚊子血。原来这个美人蛇孙丽坤一顿也要吃一海碗面条,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观地张着嘴“唏溜唏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洁白细牙缝里也卡些红海椒皮皮,绿韭菜叶叶。大家怪失望。
有个晚上,几个小伙子上了那堵围墙,想看看孙丽坤在这种欲望和蚊子一块嗡嗡袭人的晚上怎样独守空帐。窗子“砰嗵”一声从里面推开了,孙丽坤一副老娘架式叉着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尘的灯光里显得又黏又皱。
“啥子好看?跟我说,我也跟你们一块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实在不成话,给洗得清汤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灯光一照还朦朦透亮,凸处凹处一目了然。
几个小伙子浑身赤裸只穿条三角裤,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连成串栽下墙去。
“看啥子哟,哟?”孙丽坤乘胜追着他们喊,笑得更泼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头!”一个小伙子装老油条,回头调笑。
“是没啥子看头——你妈有的我都有。”她说。
这回斗嘴小伙子们输个精光。听她这样回复,他们眼珠子也斗起鸡来,跟许仙撩开帐子看见白娘子现原形一样。他们没料到两年牢监关下来,一个如仙如梦的女子会变得对自己的自尊和廉耻如此慷慨无畏。
三伏天,孙丽坤就穿着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筑工嗑瓜子,就也给她些瓜子嗑;他们抽烟,她便也向他们讨来抽。她烟瘾很快养上来了,比建筑工抽得还凶。没人再供得起她,她说那就把你们丢在地上的烟锅巴拣来给我抽嘛。小伙子们便把烟锅巴拣来,集成一堆,撕块大字报大标语包成一个包,递给她。都知道她工资停发了,银行也冻结了,但凡关押起来的牛鬼蛇神都是这待遇。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包烟锅巴对孙丽坤说:“别人说你脚杆能搁到脑壳上,搁一个我看看。”
她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说:“不搁呢?”
“不搁莫得烟锅巴。拣一个烟锅巴磕一下头嘞,你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