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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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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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是一篇序言,是用电脑来写的。用电脑来写作,好像已经不是甚么新鲜的事情了,不过我使用的是最新的语言打字机。这对我来说,新鲜至于极点。
用了三十年以上的笔,忽然可以不用,感觉之奇特,无以复加。而且,非但不用笔,更几乎不用手。其奇妙真是难以形容。
我很贪心,心想,把声音化成文字的时代已经来到了,那么,把思想化成文字的时代还会远吗?要感谢叶李华、朱敏鹃夫妇,是他们教会我使用电脑的。
倪匡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日 三藩市
一、救人质
在上一个故事《活路》告一段落之后,还有一段对话,需要记述。
这一段对话,和另一段对话,可以算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虽然在故事的情节上并无关联,可是在故事想要表达的观念上,倒是一以贯之的,所以,也不能算是赘言。
第一段对话,发生在我和沈魂之间 沈魂,是我对沈万三灵魂的简称;沈万三是历史上著名的明初豪富,拥有聚宝盆,富可敌国。
那是在《活路》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之后的事,沈魂和我们告别,我问他:“你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走活路了?”
他迟疑了一下,作出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我……还要考虑考虑!”
我叫了起来:“还要考虑?你还要考虑多久?你没有听说吗?只要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你还有甚么放不下的?你亿万家财,早化为乌有;你的聚宝盆也已被皇帝打碎,你已死了几百年,你现在甚么也没有,还有甚么放不下,要考虑的?你还要考虑多久?你已经考虑了几百年!”
由于沈魂的回答,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连珠炮也似的问题,也愈问愈是激动。
虽然他的去路如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是特别关心他,但是我性子急,对于他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很是不耐烦。二来,我实在好奇,不明白他在如今这种情形下,还有甚么放不下,还要考虑的。
沈魂沉默了片刻,才道:“就算考虑再久,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 对人来说,几百年已经是历史了,可以终结好几十代生命,但对我来说,那……时间不算甚么,这一点,你不会明白的。”
我吸了一口气,确然,时间这个来无影去无迹抓不住摸不到看不见的东西,是一个极度怪异的存在,对于一切生命形式来说,重要无比,甚至是在主宰的地位 一切生命,都受它的控制;一切生命,都在时间的过去中,逐渐消失,归于死亡。
可是,“时间”究竟是甚么东西?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何以产生?如何产生?却没有人说得上来!
只有我的朋友罗开,人称“亚洲之鹰”的,告诉过我,时间是一个大神,这时间大神主宰著一切生命的死亡。时间大神是一个看不见摸不著的巨轮,在它的转动过程中,一切生命,归于终结。
罗开还坚称,他曾和时间大神展开过十分可怖的斗争 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对他所说的那些,无法深切了解。
事实上,连罗开本身,也无法具体地说出,时间大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魂这时的反应,至少使我明白了一点,时间对生命有作用,但对存在形式如灵魂,就没有作用,或者作用不同了。
在和灵魂的沟通经历之中,我颇有和积年老鬼打交道的经验,所有灵魂,似乎都可以摆脱时间的规范。所以,沈魂说,时间对他来说,不成问题。这一点,我虽然因为不是灵魂形式的存在,还有生命,无法完全理解,但至少还可以接受。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他还有甚么放不下,以致还要考虑的。
我再次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沈魂叹息:“我当然有放不下的,在生前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现在,我是说,我的现状,可以给我……一种大乱之后安定的……感觉……”
我大叫了起来:“天!你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还会有这种感觉!”
沈魂恼怒:“你又不是我,怎么可以否定我的感觉!”
我呆了半晌。
我明白了!
人,没有放得下的!或者说,要一个人做到“放下”,那太难了!
旁观者清,看得出这个人实在没有甚么可以放不下的了,应该轻而易举,就可以放下了,放下了之后,他可以自在逍遥,走上活路。可是当局者迷,这个人总感到自己还有很多担子还是要挑著,哪里放得下。
一般总以为,这个人死了,总可以放下了吧 不放也得放了,人都死了,还有甚么。
岂不知就算死了,一样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下下,活著如此,死了也如此。
死了之后,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那是“现状”。放不下的,就是“现状”,即使这个“现状”再坏,可是一样放不下。
虽然那种“活路”,确实是虚无缥缈了一些,全然无法想像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先要人放下现有的,那就难于登天了!
佛家的精义,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何等简单明瞭,可是“屠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放得下?
沈魂的回答,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这“屠刀”,真是难放得下。新发于研,锋利无比的好刀,固然舍不得放下;就算是生了锈的烂铁片,也一样要紧握在手中,其实,是深埋在心中。
等到大限一到,人死了,总以为一了百了,甚么也没有,不放也得放了吧,岂知也不然。
以前,我只知道放下或不放下,是人的主观愿望,所以很难做到。但死亡却是客观上必然发生的事实,任你是三皇五帝,也终须一死,死了之后,不放也得放,所以,终须一放,何不早放?
现在才知道,死了也不是那么容易放,明明甚么都没有了,可是还紧紧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觉”不放。
相形之下,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世上有那么多七老八十的老人,走起路来已如风中残烛,还要营营役役,为名利奔波了。
要叫人放下,明知可以走上活路,那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我当时呆了好一会,才道:“那你就去慢慢考虑吧!”
沈魂最后给我感到他的反应,是发出了一声长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甚么在叹息。
这是第一段对话。
第二段对话,也和我记述过的一个故事有关,那故事题为《算帐》,提出了一个说法:每个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行动,都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个说法,我一个在义大利的朋友,表示不服,他特地来电话和我讨论。
他道:“你提出的这个说法,很有问题。”
我道:“请说得具体一些。”
他道:“好。譬如说,一个人一生吃饭若干,是设定的,他可以每餐少吃一半,那么,他的寿命不是就可以延长一倍了么?”
我叹了一声:“和你这种人讨论问题,很是无趣。既然一切都是早已设定的,那么,就是“一切” 包括了他忽然会动念少吃一半饭这一点在内,所以没有用。他如果起了这个念头,并付诸实行,这一切也早在设定之中,不是他的创作,一切仍是照设定的行事。”
那朋友闷哼了三声:“我不信。”
我也哼了三声:“我有要求你相信么!”
那几近不欢而散了。确然,有不少人和这朋友相似,老是把“你这么说,我不信”挂在口上。老兄,我甚么时候要你信过。
你不信,是你的事,根本不必让我知道。
这是第二段对话。
好了,言归正传,这就开始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电话。
当我书房那个极少人知道号码的,又有特殊响声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时,我在床上,老大不愿意地翻了一个身,看了看时间,是凌晨四时三十八分。
我一跃而起 这样的时间,有人打这个电话给我,那必然是有要紧的,或是很特别的事。
戈壁沙漠曾几次要把我这个电话,接在一个如同手表大小的随身听电话上,可是我却一直没有答应,我甚至连普通的随身电话也拒绝使用。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像是一个怪物,可以使他人随时骚扰你的安宁,我不想做人做到这一地步,所以才不肯用。
但这时,想想若是电话就在我的手腕之上,多少也有点好处,可以不必起床了。
我急步走向书房,白素也醒了,发出了一下声音 这声音,在别人听来,可能毫无意义,但是我却知道白素在向我表示:不论发生甚么事,她都会支持我!
一进书房,在静寂之中,电话声听来更是惊天动地。我一伸手,拿起电话来,就大声道:“好了,是哪一位仁兄大人?”
会打这个电话来的,一定是和我极熟的朋友,所以我也不必掩饰在这个时候,被人吵醒的不满。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咭咭”的笑声,一听这样轻松的笑声,我就不禁一怔,因为那绝不是有急事的人所能发出来的。
随著笑声,一个清脆的女声道:“不是仁兄,是仁妹;不是一个,是两个。”
我明知那是两个人在说话,可是我分不出哪一句是哪一个说的。
事实上,不等她们开口,才听到她们的笑声,我已知道是甚么人了。
除了良辰美景,还会是谁。
这对奇特无比的双生女,自从在《爆炸》这个故事之中,和她们相遇过之后,一直没有联络,忽然有了电话,也很令人高兴。
我打了一个呵欠,才道:“好呀,两位仁妹,夤夜来电,有何见教?”
两人仍是不断笑著,一面笑一面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白姐在吗?”
原来是找白素的,这时,白素已在书房门口,我向她做了一个手势,按下了一个掣钮,以便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白素接过了电话来,才“嗯”了一声,就听得良辰美景抢著道:“白姐,你可是精通手语的?”
我呆了一呆,不错,白素精通手语,可是,就为了这个问题,她们值得在凌晨四时打电话来问?
白素却没有回答 我起初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问题,何以她还要想了才能回答,但立即就知道了,问题其实殊不简单,这证明在心思缜密方面,白素始终胜我一筹。
她在想了一想之后,道:“普通的一些,我自问可以应付。”
良辰美景立时叫了起来:“天!原来手语真有好几种!那专家倒不是胡说,冤枉他了。是啊,有可能连白姐也不懂那手语呢!”
她们两人自顾自说话,乱七八糟,好在我和白素都习惯了她们的这种说话方式,但我仍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要是我在和她们对话,早就喝令她们快些切入正题了,可是白素的耐性好,并不发问,反倒是她们又问道:“手语还有特殊的么?”
白素道:“有,有的只是少数人自创的,和江湖切口相类似。更有的是两个人之间才明白的,那多数是夫妻、双生子、兄弟姐妹之间才用的,别人自然无法明白他们自创的手语。”
白素的这一番话,连我也长了见识,良辰美景突然又转换了话题,问:“白姐,你可曾听说过‘四巧堂’?”
她们接著又解说了“四巧”这两个字。
白素一扬眉:“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由聋哑人组成的帮会。你们怎么会知道的?这帮会会众极少,取人极严,要死一个会众,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