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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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睡一会儿吗?”她问道。
“不,我准备去找他。”
“找你父亲吗?”她焦急地问道。
“是的,我不想去得太迟。跑到这里来拥抱他,他却不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这几乎已经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了。”
他们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问。菲律普似乎犹豫不决,心中充满痛苦。
他问他的妻子:
“你不同意我的意见吗?你觉得应该等到明天再说吗?……”
她替他把门打开。
“不,”她说道,“你自有道理。”
她那些不期而至的手势很快便能消除犹豫,把你推到事情面前。别的女人会费一番口舌,而玛特呢,她马上就履行自己的职责,哪怕只是面对日常生活中最细微的琐事。这就是菲律普笑着说的日常英雄主义。
他拥抱着她,深受她的保证的鼓舞。
下楼后,他得知父亲还没有回来,便决定在客厅里等候他。他点了一支烟,又让它熄灭,刚开始时有些心不在焉,然后兴致越来越浓厚地看着周围的东西,仿佛他试图从这些东西身上了解与它们亲密相处的那个人。
他察看那十二支并排放在枪架上的步枪。这些步枪都装了子弹,随时都可以拿起来射击。是要对付什么样的敌人呢?
他看见那面旗子。从前在圣埃洛夫的老房子里,他经常凝视这面旗子,这面破旧的旗帜懂得光荣的历史。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那些地图,它们都仔细地描绘出孚日山脉西侧的边境以及周边的国家。
他俯身看着摆在小书架上的那一排排图书,读着它们的名字:《一八七○年战争,根据德国总参谋部资料》、《布尔巴基①的撤退》、《如何准备复仇?……》、《和平主义者的罪行》。
①布尔巴基为1870年普法战争中的法军东部军队的统帅。法军在普鲁士军打击下陷入重围。布尔巴基放弃解救贝尔福之围,让部下进入瑞士,最后全部被俘。——译注
有一本书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他写的那部有关祖国概念的书。他翻开书,发现有几面写满了字而且被铅笔划破了,便坐了下来,开始阅读。
“正是这些观点,”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我们以后能相互理解吗?我们双方站在什么样的阵地上呢?要他同意我的观点对他来说是不能接受的,我又如何能屈服于他的观点呢?”
他继续往下读,注意到一些严密得让他不愉快的观点。二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悄无声息,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突然,他感觉到两只光着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脑袋,两只柔润的光手臂抚摸着他的面孔。他想挣脱开,但那两只胳膊箍得更紧了。
他突然使劲儿,然后站了起来。
“您!”他往后退着喊道,“您在这里,苏珊娜!”
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的,同时又很羞怯,想挑逗却又害怕,两只手绞在一起,然后再次伸出手臂,从她那细麻布衬衣里露出来的两只白皙、秀美的手臂。她那一头松开的卷曲的金发从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不听话的环形鬈发像是在玩冒险游戏。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又细又长,黑黑的睫毛把眼睛遮去了一半。她那一口细小的牙齿在两片红唇之间笑着,两片嘴唇红得让人误以为是画上去的。
她就是苏珊娜·约朗塞,特派员约朗塞的女儿,玛特的好朋友,她们俩很小的时候就在卢内维尔认识了。去年冬天,苏珊娜还在巴黎的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家里过了四个月呢。
“您,”他重复道,“您,苏珊娜!”
她兴奋地回答道:
“是我。您的父亲去圣埃洛夫,到了我家里。我父亲散步去了,他就把我带来了。我下了车,然后就到了这里。”
他抓住她的手腕,差点儿要生气了。他声音低沉地说道:
“您不应该留在圣埃洛夫!您写信对玛特说您今天早晨动身走了。您不应该留下来。您很清楚您不应该留下来。”
“为什么?”她局促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因为上一次您在离开巴黎之前跟我说了一些我有权解释的话……我觉得我听懂了……如果您没有走,我可能不会来的……”
他停了下来,被自己的激动情绪弄得很尴尬。苏珊娜泪水盈眶,脸涨得通红,相比之下,那两片红嘴唇倒不怎么红了。
菲律普被自己说出来的话惊呆了,更惊异于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在这位年轻姑娘面前,他觉得应该温柔一些,友好一些,应该改变一下他那无法解释的粗暴脾气。一股来曾预料到的怜悯之情使他软下心来。他双手握紧那两只冰凉的小手,亲切地用大哥哥的语气责备她:
“您为什么要留下来,苏珊娜?”
“我能向您承认吗,菲律普?”
“是的,既然我这样问您。”他有些不安地回答道。
“我想见您,菲律普……当我知道您来这里……我就把行期往后推迟了一天……只一天而已……您懂的,是不是?……”
他沉默了,心里却很清楚,即使他只说一个字,她都会说她不想听。他们俩再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对方了,再也不敢看对方一眼。但菲律普感觉到她的那双小手在与他的手接触之后变暖了,感觉到这个年轻而又迷乱的女子身上的整个生命在重新流动,就像一泓被释放的清泉,能带来欢乐、力量和希望。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前厅里响起了说话声。
“是莫雷斯塔尔先生。”苏珊娜喃喃道。
老莫雷斯塔尔实际上在进门之前就喊道:
“你在哪里呀,苏珊娜?你父亲也来了。快一点,约翰塞,孩子们都在这里。是的,你的女儿也在……我把她从圣埃洛夫带来了……你呢,你是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吗?”
苏珊娜戴上那双产于瑞典的长手套,就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她斩钉截铁地说了几句话,仿佛这一承诺可以让菲律普心满意足一样:
“别人再也不会看到我的光手臂了……任何人都不会看见它们,我向您发誓,菲律普。永远也不会有人去触摸它们了……”
三
约朗塞,这个大胖子,看上去显得有些笨重,但他面容慈祥。二十五年前,当他还是埃比纳尔专员署的一名文书时,他娶了一位在寄宿学校里教钢琴课的美若天仙的年轻姑娘为妻。结婚四年后——那是饱受折磨的四年,在此期间,这个不幸的人受尽了屈辱——的一天晚上,他的妻子没做任何解释就离家出走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女儿苏珊娜。
阻止他自杀的唯一原因,是他心存把孩子夺回来的希望,使她长大后摆脱以她母亲为榜样的那种生活。
况且,他寻找她们并没有花很长时问。一个月后,他的妻子就把小姑娘送回来了,因为小姑娘在她身边毫无疑问是个累赘。但他伤到了内心最深处,岁月的流逝、对女儿的挚爱,都不能抹去这个残酷的意外遭遇留在他心中的记忆。
他开始投入工作,接受最繁重的任务,以便增加收入,让苏珊娜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被调到卢内维尔专员署,晚年被提升到边境特派员的重要岗位上。在尽可能地观察邻国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前哨,工作很棘手,约朗塞却能一丝不苟、非常机智地完成任务,致使邻国的同行在惧怕他的英明、敏锐的同时,却对他的个性和业务能力肃然起敬。
在圣埃洛夫,他找到了老莫雷斯塔尔,他与莫雷斯塔尔有姻亲关系,是他的侄孙,对他怀有真挚的友谊。
两个男人几乎每天都要见面。礼拜四和礼拜天,约朗塞和他的女儿都要来老磨坊吃晚饭。苏珊娜常常一个人来,陪老头子出去散步。他也很疼爱她。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在菲律普和玛特·莫雷斯塔尔的怂恿下,前一年的冬天,约朗塞把苏珊娜带到了巴黎。
刚一进门,约朗塞就向菲律普道谢:
“你不会相信,我亲爱的菲律普,那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苏珊娜还年轻。让她走出去玩一玩不会让我不高兴。”
他带着只有亲手把女儿抚养成人的父亲们才有的那种感情,凝视着苏珊娜,他的父爱中夹杂着一种有些女性化的柔情。
他对菲律普说道:
“你知道消息了吗?我准备把她嫁出去。”
“啊!”菲律普喊了一声。
“是的,那是我在南锡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个人也许过于成熟了一些,但很认真、活跃、聪明。他深得苏珊娜的喜爱。是不是,苏珊娜,他是不是很让你喜欢?”
苏珊娜似乎没有听见父亲的问话,她问道:
“玛特是不是在她的房间里,菲律普?”
“是的,在三楼。”
“那个蓝色房间,我知道的。我昨天来这里帮过莫雷斯塔尔太太的忙。我赶紧上楼去拥抱她,”
她刚走到大厅门口,又返回来,分别在三个男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菲律普。
“你的女儿,她是多么漂亮、优雅啊!”莫雷斯塔尔对约朗塞说道。
但是看得出来,他在想别的事,并急于改变话题。他迅速关上门,然后回到特派员身边:
“你是从边境的那条路过来的吗?”
“不是。”
“还没有人通知你吗?”
“什么事?”
“那块德国国界标……在野狼高地上……”
“倒了吗?”
“是的。”
“啊!天哪!”
莫雷斯塔尔品味了一会儿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然后继续说道:
“你怎么看?”
“我看……我看这非常令人厌烦……他们在那一边心情已经很不好了。这件事又要经我制造麻烦了。”
“怎么?”
“是的。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有人控告我向德国逃兵提供救援吗?”
“不可能吧?”
“我是多么荣幸地告诉你啊!这里将会设立一个处理士兵潜逃的秘密机构,由我负责。你呢,你是中心人物。”
“噢!我吗,他们是不能忍受我的。”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波厄斯威仑的德国警察分局局长威斯立希对我恨之入骨。我们彼此间再也不打招呼了。毫无疑问,那些恶意诽谤是他一手搞出来的。”
“但他们能提出什么样的证据呢?”
“数不清的证据……都一样的恶毒……在这些证据中有一个:在士兵身上搜出许多法国金币。还有,你是知道的……国界标再一次倒下,又要开始做解释了,又要把调查继续下去了……”
菲律普走了过去:
“喂!喂!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没那么严重。”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的孩子?你没有看到今天早晨的报纸中的最新快讯吗?”
“没有,”菲律普和他的父亲同时说道,“有什么新消息吗?”
“一个发生在小亚细亚的事件。法军军官与德军军官发生争执。一名领事被杀害。”
“噢!噢!”莫雷斯塔尔说道,“这一次……”
约朗塞明确指出:
“是的,局势特别紧张。摩洛哥的问题再次提了出来,有间谍问题,还有法国飞行员在阿尔萨斯要塞上空飞行并向斯特拉斯堡大街扔下三色旗的传闻……半年来,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纠纷和冲突。报纸的语气咄咄逼人。人们武装起来了,开始修筑堡垒。总之,尽管两国政府怀有良好的愿望,我们却要听凭突发事件的摆布。星星之火……然后就完了。”
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三个男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本能,想象着那可怕的情景。
约朗塞重复道:
“星星之火……然后就完了。”
“是的,一定会了结的。”莫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