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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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上让人头疼得韦天舒,向来容忍,对曾经特别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军’班底,也没有区别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风,老爷子张志祥喜欢,自己也是真心赞赏,于是从来不曾因为徐某的关系而薄待了他。这多年来,他们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为惜才,连带对许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作出的不太循常规的教学改革的尝试,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实在觉得他是自己很亲近很得力的属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时,周明的态度,让李宗德蓦然间想起来他那位导师。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会把自己当作正儿八经的老师,以往的合作良好,他只是遵守自己的原则。对于顶头上司的尊重信赖,究竟能有多少,实在难说。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愤怒,但是却又知道,自己并不能拿出对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噼里啪啦地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命令他去做。
自己没法让这位接班人说出他心里到底打算着什么。
便算是真的拉下老脸,将如今的苦楚再次陈述,动之以情,他也大可继续他的骄傲,显示他对下属不计一切代价的保护。况且,如今的苦楚,还用自己来说?他不体谅,自就是不想体谅。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着,方才一瞬间绛红的脸色,渐渐青白,
“先不说这个,这个处理不急。”程学文暗自拽了拽李宗德的袖子,对周明道,“先说今天下午的采访。”他简短地将计划说了一遍,正准备再跟周明嘱咐几句细节,便听他说道,
“要审查我,我不能不接受,采访?我不去。”
“周明。”程学文愣了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劝道,“我明白你本来就不爱作秀,尤其在这种时候,的确是为难你,不过这也是……”
“不是作秀的问题。” 周明面无表情地仰头瞧着天花板。嘴唇动了动,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居然带着某种空洞的茫然。
“什么?”
周明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不接受采访。我不同意李波的检查以及科里给他处分以及医院通报批评。”然后,冲李宗德道,“主任,一台肝血管瘤,不能再多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问话的,下班时间再来。”
说罢,便就推门走了。
李宗德和程学文站了许久。
“这算什么?”半晌,李宗德狠狠地锤了下桌子,”李宗德抱着双臂来回来去的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呼吸越来越急,手都抖了,“这个时候,谁还有资格赌气?轮到谁逞英雄?”
程学文没有答话,望着半开的门。脑子里有许多东西,忽而清楚忽而糊涂,一时间,也不大理的清头绪,只好停了一会儿,勉强对李宗德笑道,“您先别着急。周明从来不是不体谅的人,这不知道是哪根筋拧上了没顺过来,等到这个手术完了,我再去慢慢跟他说。采访,也不着急非得在今天不是?”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2
第二节
程学文才一进三病区的楼道口,就听见当班护士的高声埋怨,“说了多少次了?开检查单子送血检的,4点之前送过来,别赶着这会儿送!又不是什么紧急的!怎么就光想你们方便从来不考虑护士这边儿呢?随口就支使?跑堂的啊?”
并没出程学文意料地,低头垂手站在护士台跟前的是叶春萌。
来回过往的病人都好奇地往叶春萌身上打量,一个做完手术第5天,由女儿扶着下床活动的老太太低声跟女儿说,“那个小大夫可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长那么秀气,可其实是个蠢的,天天都挨骂,谁都骂她。多亏管我的不是她,12床,分她手下的,都愁死了,什么都得自己盯紧。”
“赶上一二五眼,是得愁。”老太太的女儿同情地摇头,“12床今天找侯大夫说呢,昨天这个小大夫给换完药,今天觉得伤口疼。”
这母女低声说着话从程学文身边经过,经过的时候站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程大夫,然后又把跟早上查房时候已经问过的问题几乎相同的疑问再问了一遍,听到了程学文与早上主治医杨清说的基本相同的回答之后,略微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了,程学文站住,那边护士还在数落叶春萌,已经追溯到了她刚进科时候量完血压没把血压计立刻还回护士台这码事儿上。
叶春萌的带教老师祁宇宙就在护士台另外一边,翻看病历,连头都没往这边转一下。
程学文往护士台走过去,直到他走到跟前,当班护士才停了嘴,抬头瞧了程学文一眼,语带双关地恨恨地道,“程大夫,您说说,这学生难免丢三落四干事儿不牢靠,可是像她这么能惹事的也难得。这谁能跟她一块儿干活啊?拖累到死!这样儿的我看就不该让她毕业当大夫!”
叶春萌本来一直都一动不动地低头听着,听到最后,背脊陡地僵直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头,依旧盯着地面,直到听见程学文说“你到我办公室等我。”,才抬起头来,看看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皮,转身走了。
程学文站在护士台旁边,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当班护士瞧了他几眼,低头整理手头的化验单,低声唠叨,“最近人仰马翻的。本来就事儿够多的,凭空来这么一档子,查,查,查,调查组不算还有媒体来‘暗查’,谁受得了啊?好些本来就事儿多的家属,现在好,同样的药新的批次换了小包装了,都跟盯贼似的问千八百遍怎么回事儿。这简直没法干了! ”
程学文等到周围没病人经过了,招手让祁宇宙也过来,笑了笑说道,“最近是事儿多点。尤其护士,本来就特别辛苦,现在出这样的事儿,护士是每天都得对着住院病人没办公室没手术室没门诊轮换的,最不容易。病人那边,往身上扎的针往嘴里吃的药,心里多担心一点儿过了点儿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怕死啊!前些日子报道说有的油条是掺了洗衣粉还是怎么,我这都1个多月,别说胡同口的,连国营店的油条都不吃了,别说油条,连油饼,带油条的煎饼,也都省了,现在天天早上腐乳加馒头。吃的我啊,这一上午心情都不是太好。”说到这儿,护士噗哧乐了,祁宇宙也笑了,程学文停了停,又接着说道,“祁宇宙你也跟其他住院医都说一下,尽量方便护士的工作,明天早查房时候,我也跟病区全体大夫讲一讲,大家开医嘱,化验单时候,不影响诊断治疗的情况下,多考虑护士的时间安排,咱们对病人,尽量理解,尽量解释,学生做得不好的时候,批评是应当的,”程学文瞧了护士一眼,“但是咱们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不要自己不小心再制造不必要的猜疑,所以,尽可能地,不当着病人为非原则性的问题批评学生。”
当班护士看了看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撇了撇嘴,没说出来。
祁宇宙的脸却略微红了,低声道,“其实怪我,这事儿该我提醒她,我没说。”
“还是这句话,大家都不容易。特殊时期,咱们互相体谅些,也算是,”程学文笑却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也算是共渡难关了。”
叶春萌站在程学文的办公室正当中,仰头呆呆地瞧着天花板。
她不清楚程学文会跟她说什么。最近全病区的护士已经把骂她当成了每日必修课,理由五花八门,从一张不知道是谁放错的化验单到说不清是谁没扣好的血压计,可以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帽子口罩不敢进治疗室给病人伤口清理晚了,也可以是因为病人催得紧擅自没带口罩进了治疗室拿东西。
当挨骂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叶春萌发现,自己对被骂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反应。也或许,人的感情,喜怒哀乐的反应,都是个定数,爆发之后就会超支,然后,难以为继。
当那一天,在姑姑家里,姑姑一边扒拉着茶碗里的浮茶,一边兹油淡定地说话时候,她终于体味到绝望的滋味。绝望之后,难道还会失望么?所有的失望,盖因期待太高而已。
不要对别人的宽容与体谅期待太高。既然连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的血缘之亲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耍弄了自己,怎么可能再对自己不情愿,但确实不同程度地伤害到了的,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当从前会在病人面前替她承担责任,会跟护士,替她分辨解释的带教老师和主管主治医生,如今对她礼貌冷淡得好象对待最难缠,最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一幅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架势,连该给她的指导都懒怠多说一个字,而是尽可能地让她少做事,只等着她转科结束,离开此地的时候,她觉得有着窒息般的难受。
很不可理喻地,在此时,她居然每每去回味进科第一天,走进手术室之前,周明对她的讽刺式的呵斥。她曾经觉得,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所经受得最大的羞辱。
之后,他对她写的病程纪录,手术纪录的夸赞,对她基本操作的肯定,她都觉得那都是虚伪的表演。
如今,这些简直就是她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一切。
唯独,在她因与病人交流不当造成误解和矛盾,被院办通报批评之后,周明在全科查房之后所说的那句话,如今在她的脑子里,分外地鲜明。
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 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 对任何人抱歉。
不敢奢望。唯独,他说的那句话,却记住了。
只要尽职,你就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歉。
真的么?
她不敢相信。这句话也许只是属于并不现实的理想。然而,在护士的指责和数落中,在老师的冷淡和拒绝中,在病人的猜疑和埋怨中,她尚且还是拼着最后的努力,去尽职,也确实,只有在清创,缝合,打结,拆线,问诊,记录,推断病因,察看检查结果……这些至简单的过程中,她可以忘记了其他的一切,然后,那种‘尽职’了的感觉,很好。
门声响动,叶春萌回过头,看见程学文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带上了门,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叶春萌的心里突然发紧。他会跟她说什么?最近他纠缠在这件麻烦当中,连病区都来得少了,这些天来,并没有跟她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今天,在护士连珠炮地指责之后,他让她独自到办公室来,究竟要说什么呢?
她忽然无比地害怕。
不,她并不只是怕当着他丢脸。从前,她希望他看见自己最好的一面,尽可能地表现,觉得她聪明,能干,可爱……那点子小心思,那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如今,再想起来,简直是某种奢侈,奢侈地喜悦忧愁和哀伤的时候,距离现在,在时间上,几乎就是昨日,但是,突然想起来,却过于遥远和陌生。
站在他的面前,害怕担心,已经完全无关他对她这个人的看法,只是担心他对她作为一个医生的能力的肯定或者否定。
似乎如今,程学文是唯一一个有可能给她肯定的评价,且又说话有所分量的人了。
在从前,程学文从来都说她在实习生中,表现出类拔萃,不仅是这一届,便算是跟上几届的学生比,也都算得上优秀,那么,现在,也许,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跟其他人一样,将她做医生的能力,全盘否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