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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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叛国贼’埃斯文。我与你毫不相干。”
“只是开始时。”
“只是开始时。”他表示同意,“如果一开始就有危险,你能躲起来吗?”
“哦,那当然。”
饭煮好了,我们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太重要了,我们吃得太专注了,乃至于不再说话,连最后一点残羹都消灭了,我们也没有说一句话。吃完饭后,他说:“喂,但愿我的猜测没错。你会……你肯定会原谅……”
“原谅你直言不讳吗?”我说,有些事情我终于明白了,“当然我会原谅的,瑟尔瑞姆,说实话,你怎么会怀疑呢?你知道我可没有什么面子观点。”他给逗乐了,但依然若有所思。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了,“为什么你是独自前来?——为什么只派你一个人来呢?现在一切都将取决于飞船是否到来。为什么对你,对我们来说,事情变得这么困难?”
“这是艾克曼的习俗,自有它的道理,尽管我开始怀疑我是否懂得这些道理。我想,正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才孤身一人而来,孤立无助,十分脆弱,因此我自身不可能构成威胁,不可能打破平稳,我不可能是侵略者,而仅仅是信使。但还有别的原因。我独自一人,不可能改变你的星球,但却可能被它改变。独自一人,我不仅讲述,而且还必须倾听。独自一人,我最终可能建立的关系,不是冷冰冰的,也不仅仅是政治的,而是具有个人色彩的人情味的,与政治无关。不是我们与‘他们’,也不是‘我’与‘它’,而是‘我’与‘你’,不是政治的,不是实用主义的,而是神秘的。在某种意义上,艾克曼不是一个国家联盟,而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的联盟,它认为万事开头至关重要,开始的手段至关重要。它的信念与另一种认为目的决定手段的信念截然相反,因此,它是通过奥妙的途径、缓慢的途径、奇异而又冒险的途径,一步步前进,颇像进化论,在某种意义上进化
论就是它的楷模……由此看来,派我独自一人来,究竟是为了你的缘故?抑或是为了我的缘故?我也不知道。是的,这使事情变得难办。但同样,我也可以问你,为什么你从来就认为没有必要发明一部空中车辆呢?偷一架小飞机,就能够省去我们的千辛万苦呀!”
“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怎么可能想到飞行呢?”埃斯文正言厉色地说。他的反应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的星球上没有长翅膀的生物,约米西圣教的天使们也没有翅膀,不会飞,只是像轻柔的雪花,像无花世界里被风扬起的种子飘浮到人间来。
临近四月中旬的时候,我们一连许多日子遇上无风和煦的天气。如果有风暴的话,也在我们以南遥远的地方,在“冰川下面那儿”。
4月21日,约摸中午时分,我们周围死沉沉的虚空开始流动,扭曲。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眼睛作祟,因为我常常受到自己幻觉的捉弄,于是我对天空那隐隐约约的,毫无意义的躁动并不注意。突然间,我瞥见头上方有一轮黯淡无光,死气沉沉的小太阳。随即,我低头平视前方,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团从虚空赫然呈现,向我们逼近,无数黑色的触须向上扭动,四下摸索。我戛然而止,将站在滑雪板上的埃斯文猛地转过身来,因为我俩都在挽具里。“是什么东西?”
他凝视锁在浓雾里的那些黑的奇形怪状良久,才终于说:“是悬崖……准是艾歇尔豪斯悬崖。”
我们又继续赶路。我们离那些庞然大物有数英里之遥,但我总觉得近在咫尺。天空变成浓雾低垂,随即又晴朗起来,我们清晰地看见耸立在夕阳残照里的冰原岛峰,硕大无比的尖锥形岩石伸出冰地,犬牙交错,怪石嶙峋,恰如海上冰川奇观,沉没的大山,冷冰冰的,像已死寂了亿万年之久。
如果我们仅有的那张糟糕地图可靠的话,那么冰原岛峰可能在我们最近的路线以北。第二天,我们略微转向东南方。
第十九章回家
寒风凛冽,昏天黑地,我们举步维艰地跋涉,已经连续七周只见冰雪,因而翘首遥看艾歇豪斯悬崖,想从中获得鼓舞。地图上标明,悬崖离南面的森希大沼泽不远,离东面的戈森湾也不远。然而,这张戈布宁地区的地图并不可靠。我们累得疲惫不堪了。
实际上,我们离戈布宁大冰川南面边缘比地图上标明的近些,因为转向南行的第二天,就开始遇上压力冰地和冰裂谷。大冰川没有火山地区那么动荡,险恶,但它却是腐烂的。处处有数英亩大小的陷坑,可能是夏季的湖泊,有虚空的雪地,只要你喘一口大气,就可能陷落进一英尺深的陷阱,有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布满凹坑、裂口。我们愈走,冰川上的大裂口、古老的峡谷愈多,有的宽阔如大山峡谷,有的则仅有两三英尺宽,却很深。
到了4月24日(根据埃斯文的日记,我没有记日记),阳光灿烂,北风劲吹。我们驾着雪橇,穿过横跨狭窄冰谷的一座雪桥时,往桥下面左右瞧去,只见蓝色的沟壑深渊,滑雪橇挤下的雪块落下去,啪啪作响,清脆悦耳,犹如银丝在薄薄水晶表面弹响。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天早晨的情景,阳光照耀在深渊之上,我们拉着雪橇奔跑,梦幻般喜悦,头脑飘飘然。然而,不久天空转阴,空气凝重起来。道路险恶,危险丛生,我们却掉以轻心。冰上波纹很深,我在后面推,埃斯文在前面拉。我眼睛紧紧盯着雪橇,一个劲地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推快些。突然间,雪橇猛地一跳,向前直冲,车把差点从我的手中挣脱。我凭本能死死地抓牢雪橇,向埃斯文高喊,示意他慢下来,以为他已经快速登上了平滑的路面。不料雪橇却猛然停死,车头向下,埃斯文不在那里。
我差点松开雪橇车把,去寻找他,没有松手完全是运气,我抓牢车把,茫然地四下环视寻觅他,看见了裂谷的边缘,它由于断裂的雪桥另一面在移动与跌落而显得清晰可见。埃斯文脚朝下滑下去了,滑雪板仍然在坚硬的冰上,我的全身重量压在滑雪板后部第三节上,雪橇才没有跟着他落下去。他悬挂在裂谷中的挽具里,全身重量拖着雪橇车头朝下,一点一点地倾斜。
我全身压在后车把上,将雪橇从裂谷边缘往后拉呀摇呀橇呀。雪橇先不大动,但我全身重量死死地压在车把上,拼命地拖,
雪橇终于开始缓缓地移动,接着猛然从裂谷滑走了。埃斯文双手抓到了边缘,他的身体重量现在助了我一臂之力。他在挽具的拖拉下,挣扎着爬上边缘,脸朝下瘫倒在冰地里。
我跪在他身旁费力地解开挽具。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胸部一起一伏喘大气,嘴唇发紫,半边脸擦伤了。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吹口哨似的低声说:“蓝色——一片蓝色——深渊里的高塔——”
“什么?”
“在裂谷里。一片蔚蓝——亮晃晃的。”
“你没问题吧?”
他开始重新系紧挽具。
“你走前面——拉着绳子——用棍子,”他喘着气说,“探路。”
连续数小时,我们一人拖雪橇,另一人引路,如履薄冰,用棍子一步一步地探路。在白茫茫的天气里行走,看不见前面的裂谷,等走近些往下面看到裂谷时,为时已晚了,因为裂谷就悬在头上方,并非总是坚实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可能意味着一次不测、一次跌跤、一次颠簸。没有影子,仿若一只均匀、白色、无声的球体在一只巨大的冰花玻璃球里移动。球里面空空如也,球外面也是空空如也。然而,玻璃球上有裂缝,探一步走一步,再探一步再走一步,探出明显的裂缝,人可能从裂缝掉出白色玻璃球,跌落、跌落、跌落……没有一点松弛,肌肉麻木起来。渐渐地,我举步维艰。
“怎么啦,金瑞?”
我站在虚空的中央,眼泪流出来,冻住了眼珠。我说:“我害怕掉下去。”
“可你套着绳子的呀。”他说。接着他走上前来,看前面是否有明显的裂谷。他说:“搭帐篷。”
“还早呢,继续走吧。”
他已经在取下帐篷了。
后来,我们吃完饭后,他说:“该停住了,我认为不能走这条路。看来冰川走势平缓,一路上都有冰洞与裂谷。如果看得见,倒还可以绕过,可是没有影子,什么也看不见。”
“那么,我们怎样到达森希大沼泽呢?”
“这个,如果我们再次一直往东走,不偏向南面,那么就可能踏上坚实的冰地,一直走到戈森湾。
“我的看法是,只要还是这白茫茫的天气,我再走20步都走不动了。”
“如果我们走出了裂谷地区……”
“哟,如果走出了裂谷,那就没问题了。如果太阳又出来了,那么你可以坐在雪橇上,我免费把你送到卡尔海德去。”到了旅途的这个阶段,我们爱调侃一下。这种调侃往往显得愚蠢,但有时候也逗得对方发笑。“我没有问题,”我接着说,“只是患了严重慢性恐惧症。”
“恐惧非常有用。就像黑暗,就像阴影。”埃斯文露出了微笑,他的头如同一个剥落的,布满裂纹的棕色面具,顶部是黑色皮毛,面具上安了两颗黑色的岩粒,微笑就是面具上一道丑陋的裂口。“真奇怪,白天居然光线不足。我们要行走,没有影子可不行呀。”
“把你的笔记本借给我看一下。”
他刚刚记下了我们当天的旅程,计算了里程和给养。他把那本小小的记事簿和一支铅笔绕过夏帕火炉,递给了我。
我在封底里面那一页空白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在圆圈里面画了两道曲线,并将符号“阴”那一半涂黑,然后递给我的同伴。
“你知道那符号吗?”
他好奇地端详良久,最后说“不知道”。
“这符号是在地球上,在汉恩——达文纳特星上,在悉菲沃尔星上发现的。叫做‘阴’‘阳’。‘光是黑暗的左手’……它象征着什么呢?光明与黑暗,恐惧与勇气,寒冷与温暖,女人与男人。而你自己,瑟尔瑞姆,却是阴阳同体,你是雪上的一个影子。”
第二天,我们艰难地跋涉在白茫茫的虚无里,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走完了虚空地面的裂缝。我们食物定量已经削减了三分之一,希望藉此维持长途跋涉。我们往东行进了四天,每天走了18到20英里。之后,暴风雪来临,我们左右前后,细小的雪粒旋风般飞舞,飞舞,飞舞,飞进眼睛里。我们在帐篷里一连躺了三天,听风雪怒号,那无言、仇恨的咆哮发自没有呼吸的肺部,持续了整整三天。
“气得我真想和它对吼。”我用心灵语言对埃斯文说,而他的默契却带几分迟疑不决的拘谨:“没有用处,它不会理睬的。”
我们睡呀睡,吃一点东西,护理身上的冻伤、炎症、擦伤,用心灵语言交谈,然后又蒙头大睡。三天过去了,呼啸声渐渐平息,最后变成一片沉寂。我们拔营出发。阳光明媚,上午温度计显示零下10度。行进中我们的体力也渐渐恢复,走得又快又轻松。那天一直走到星星出来了才歇脚。
晚餐,埃斯文准备了全额定量的食物。照此下去,我们只能再维持七天了。
“形势有了转机,”他一本正经地说,“要想跑得快,我们得吃饱才行。”
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很迟,吃了一顿双倍量的早餐,然后架好挽具,拉着轻便的雪橇离开世界的边缘。
世界边缘是一座岩石陡坡,沐浴在惨淡的正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