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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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一看,不禁惊得呆了。中间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阁老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只听得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四个人走进殿来,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悄悄走过去,向外张望,见是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气派宏伟,宛如北京禁城宫殿规模。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被人发觉,于是跃上甬道之顶,一溜烟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轻轻跃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团,便走进去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之后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篆。当下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帐外来回巡视。今晚所见景象,俱非想像所及,虽见这些人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探个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帐篷,待两名黑衣人一背转身,便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步步向前走去,当真如在梦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在哭泣。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喝问:“谁?”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天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是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过。”原来近年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阁老少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须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反落个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够令人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纵然对大臣宠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实在令人费解。”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神色变幻,过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两人今晚是第三次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此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乘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一声。乾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言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时放心,面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默默思索,一时无话可说。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然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所以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所以我母亲闺字‘潮生’。”他说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了,但其时冲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低低应了声:“是!原来……”下面的话却也忍住了,握着陈家洛的手颤抖了几下。在外巡逻的众侍卫见皇帝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身旁多了一人,均感惊异,却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首领侍卫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有发觉,若是冲撞了圣驾,众侍卫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见他身旁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卫牵过御马,乾隆对陈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来。两人上马,向春熙门而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话,便是允许将来升他为殿阁大学士。清代无宰相,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出望外,叩头谢恩。哪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如我贪恋富贵,也不会身离阁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么?”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后,有几次哈哈大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应了他。”“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为不同,用意则一。”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可是未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挂到白振顶上。白振奋力跃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一提,将他挥上石塘。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上一株柳树。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树身,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折扇,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伤害于你。”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