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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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走到楼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甚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是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等陈家洛辞别下楼,向着身后帷帐说道:“带领四十名侍卫,一路跟着他,千万别让走了。”白振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乏比,她素来深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两人出得宫来,天已微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叹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甚么?”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
陈家洛黯然半晌,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西干甚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掷了头颅,流了鲜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听你的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么事,难道我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的怕。”陈家洛唱毕,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难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丽,你说甚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