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上的魔术师-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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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葡萄酒染红的脸此时变得更红了。
“我比白户先生大了快10岁了吧,老喽,已经是老太太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从她的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一脸认真地说道:
“别,请不要这么说。从我们开始喝到现在,已将近两小时了,保坂小姐却一次也没用过‘我们家银行’这种说法。你应该知道,一个能确定区分自己是自己、公司是公司的人,没必要像别人一样,只要超过30岁就认为自己是老太太了.用年龄判断别人,是女生的坏习惯。怎么说呢,保坂小姐感觉上比和我同龄的女生要稳重,更有一种魅力。”
“是吗?谢谢。不过,白户先生的女朋友如果听到刚才那番话,一定会生气吧?”
她的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大学同学。充此刻应该还在商社里认真地工作吧。我连自己最后一次和她讲电话是什么季节,都已经记不得了。我红着脸看着保坂小姐说道:
“别提了,我们已经分手4个月了,我也没有什么对象。”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自己在这4个月内,是因为沉迷于市场,才没有什么时间谈恋爱。我盯着眼前露出困惑表情的保坂遥,心里却讶异自己怎么能展现出这种害羞得很自然的演技。接着我又说道:
“保坂小姐,我想问,如果是和这次事件无关的事,我也可以偶尔打电话给保坂小姐吗?若能再像今天这样一起用餐,我想一定会很开心的。”
虽然这里面有“阴谋”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我真正的心声。人对于自己充分拥有的东西,往往不会觉得它有多重要.我很年轻,对方年不年轻并不是个问题。相反的,我还觉得她眼角的皱纹与有点干燥的肌肤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在诱惑我。保坂显然非常乐意听到我的邀请,她不加思索地说道:
“好啊,也许,那也是不错的事哦。”
喝得有点多的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又多余地留了一遍对方的手机号码。
星期一早上,我比平常早几个小时到达小塚老人的家。我的双肩背包里,装着周末到十几家文具店买来的200个便宜印章。它们像鱼卵一样在背包里堆得密密麻麻。没想到辰美比我还要早,当我看到小塚的房子的时候,房前路上已经停了辰美的街头宣传车一一还是那辆窗外加装了铁丝、粉刷得很不起眼的灰色小巴士。车身侧面还是那几个让人厌烦得不行的毛笔字:“大日本立志青年会”。
进屋后,我首先跟站在玄关处交谈的老头子与辰美打招呼:
“早安。”
今天老头子的心情看来不错,他抬头对我说道:
“今天要麻烦你了。忙完到傍晚的时候到我这来报告。”
还没等我回答,辰美便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道:
“那行,我们走吧。那边还在等我们呢。”
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坐进了右翼兼黑道的街头宣传车。那感觉简直比到东京迪士尼乐园坐“太空山”云香飞车还刺激。车内走道两旁有6列双入座位,在靠近中间车门的地方,依然坐着4个我曾在柏青哥门口打过照面的特攻服小子。我一进去,在座的每个人都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真是太让人不舒服了。
辰美也真是的,他也不帮我们介绍一下,径直跨上驾驶座旁的副座,朝那个比其他几个特攻服成员年长的司机说道:
“出动吧。”
街头宣传车立即点火发车。不过尾竹桥通已经开始塞车,所以只能是缓缓地往前蹭。隔着铁丝网,我看见似乎还在沉睡中的下町的天空有些明亮,但却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默默无言的20分钟后,街头宣传车停在上野的国立博物馆前面。辰美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拿着这个和我一起去。”
辰美交给我两组两瓶绑在一起的日本酒,每瓶各一升。他自己也拿着相同的东西,摇摇摆摆地下了街头宣传车。早晨的上野公园相当安静,只有几个遛狗或慢跑的人经过,安静到连鸟叫声都变得相当嘈杂。放眼望去,只有在饮水处周围排着队的游民而已。他们有的裸着上半身洗澡,有的把水装进白色宝特瓶里。不知为何,也有人满脸是血剃着胡子,而且一边还哼着歌.
正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时,辰美却很熟练地走入喷水池旁的步道。跨过台阶后,我们进入茂密的树林。在树木深色的影子中,到处看得到盖房子用的蓝色塑胶布。这里的帐篷密度之大,可以称得上是有点规模的部落了。墙壁是纸板,屋顶是塑胶布。柱子嘛,就用一旁掉下来的大小树枝捅在地上充当。这是可以带着走的终极简易住宅。
辰美看来经常到这个地方来,完全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过帐篷村的广场,到达一棵树干直径有2米的长尾尖叶槠(我是对植物不熟,但公园里的树,全都垂吊着白色的名牌)处。树上绑着吊绳,这里有一栋比其他帐篷更大的塑胶布房屋,里头的大小应该有12张榻榻米左右吧。辰美开口了。
“大哥,您早啊。”
听到外面的声音,里面一个人拨开垂下来的塑胶布走了出来,那人是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老年人。让人意外的是,他穿着一件看来很干净、天然质料的浴衣。后面跟着一个穿美津浓针织衫、像相扑力士一样的巨汉。我们一起在铺设在广场中央的塑胶布上坐下。我看辰美脱了鞋子,所以也跟着脱鞋跪坐。游民大哥和我们之间,摆着8瓶一升容量的日本酒。老人从浴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膝旁。他对辰美说道:
“行了,昨天在电话里你也跟我说了,辰美先生的雇主需要200个身份不明的人。除了上野这里之外,我也请浅草与锦系町那里帮忙找。我这里的人如果不够,随时可以从那些地方调人来。但有一点你们是要做到的,那就是必须先付一半的钱给我。”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我立即从双肩背包中拿出小塚老人交给我的信封,摆在酒瓶旁。穿美津浓的巨汉拿起信封,在他的手中,鼓鼓的信封顿时变得好像名片般大小。大哥看了一下巨汉交给他的信封后,收在怀里,然后抬头对我们说道:
“什么时候要开始呢?大喷水池后面的广场已经集合好人了。”
辰美轻轻鞠了个躬,非常敬重地说道:
“谢谢您。第一批会从今天下午开始。一天内大概不可能办好200份存折,所以请容我一点一点地慢慢进行。”
说这话的时候,辰美还用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搔了搔头,老人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个右翼分子还真有一些讨人喜欢的法子。而我则不发一言地继续跪坐着,心里暗暗佩服辰美的独特威力。
谈判进展顺利,我们便向游民大哥告别,钱也给了,酒也送了,我们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帐篷村。走在来时的路上,辰美直接用手机向留在街头宣传车里的特攻服成员下令准备行动。一片绿意之中,我们已经看到国立博物馆的砖制正门的喷水池,在喷水池后面的广场上,已经有五六十名游民站在那里等我们了。此时此刻,他们跟一群安静地等着被装到货车里的羊没什么两样。
辰美和我在树阴底下的长椅上坐定,而特攻服的小伙子们则从那群人里一次几个一次几个地带人到长椅这里来给我俩看。这样的动作反复进行着。我们挑选群众演员的标准是,看他的应对能力好不好,以及他的年龄或体型是不是够分。挑完那天要用的20人后,游民中一个超瘦的男子跌了出来。他大约30岁上下,穿着和衣而睡的秋衣秋裤,袖口像是用泥巴与灰尘上了两层漆一样,闪闪发亮。
“对不起,求求你们了,能不能用我呢?”
听到这怪异的声音,我从记录他们名字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牙齿好像全掉光了似的,脸颊整个都陷了下来。像有泥水沉淀着的双眼四周,皮肤干燥得不行。辰美瞄了他一下,说道:
“你不行。”
“只要给点钱就行,请您行行善,请务必用我,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那干瘦男人的声音细得跟身上的骨头一样。辰美的下巴一努,长椅两侧立即跑出两名特攻服成员,夹着男子的双臂把他拖走了。骨瘦如柴的游民就像被人丢弃的毛巾一样,倒在那儿的树丛里一动也不动,好像也没有哭出声音。辰美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
“白户,走吧。这种家伙,连揍他都嫌浪费时间。”
载满20名游民的街头宣传车,开上返回町屋的道路。车内顿时臭得不行,臭到只要闻上一会儿,就恨不得想从车里跳出去。我赶紧把座位旁的窗户全都打开。
坐在前面的辰美就没那么客气了,他腾地从特等座位上直起身来,回头对后面这些新上的乘客叫道: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臭成这个样子,待会儿好好给我洗个澡,谁要洗不干净,那就别给我干了。”
车上那20个游民自然连声都不敢吭。辰美觉得没啥意思,便又用有点好笑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白户,你觉得刚才那个跳出来的男的怎么样?”
我把脸尽量迎着从窗户吹进来的风。
“你是说那个被你的手下拖出去的瘦男人?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是吗?看来你真是比较冷血。那么我来教你一件事吧,刚才那个男的根本不算是个人,就只是骨头而已。”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便扭头看向他。辰美嘲讽似的歪了歪嘴。
“你不知道吧,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每个公园里都有他那种人四处闲晃。我想这都是经济不景气闹的吧。那种人已经放弃了做人的权利,连活下来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只是骨头而已。”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让他高兴吧,辰美从椅背上探了过来。他开到第二颗纽扣的衬衫领口,有个像职棒选手会戴的厚重金链子在晃呀晃的.
“所有跟他那样的家伙,差不多都是背了还不起的债务。虽然对你我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大金额,对他们来说却是天文数字。一方面游民很难有固定工作,一方面他们孤单一人,也没有可以借钱的对象。因此他们跑去向最糟的借钱对象借了钱。只借了几万元。”
我朝他问道:
“从高利贷那儿借了几万元,不就是几万元吗?怎么会变成没有人格的骨头呢?”
辰美的嘴唇往上翘得更高了,用一种近乎奸笑的神情接口说道:
“是啊,就因为几万元,他们就变成了骨头,因为他们用骨头来还钱.每个月两次,他们会去卖血。当然讨债的人会跟他们去。卖血拿到的两三千元马上左手进、右手出,交给讨债的。讨债的就给他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完毕。他们的现金收入就只有这样.你是大学毕业的,应该知道吧?造血的不就是骨头吗?所以,他们就只剩下骨头了。”
我都没力气回答他“没错”。
有造血功能的是骨头里面的骨髓。
可是骨髓造血,难道是为了去卖的吗?
辰美继续说道:
“可是你可能还不知道,就算他们这样舍了命去卖血,负债也完全不会减少。和骨头的造血能力比起来,利息这东西生长能力更快。就这样,快的用上半年,健壮一点的最多两年,他们都会撑不下去。明知如此,这些只有骨头的人却还是先借了钱再说,而借他钱的人也是明知对方会死,还是照样收利息。一个月大概几千元吧。有人说钱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东西,其实这种观点是错的。对这些人而言,钱比性命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