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5-烟消云散-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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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你在庆余堂是啥职司?”
“我管查验。”
“查验?”杨书办问:“查验点啥?查验货色?你又不是药材行出身,药材‘路脚’正不正,你又不懂。”
“货色好坏不懂,斤两多少还不会看?等看货的老先生说药材地道,过秤时就要请我了。”老朱又说:“不过,我顶重要的一项职司,是防备货色偷漏。”
“有没有抓到过。”
“当然抓到过,不过不多。”
“你说不多;只怕已经偷漏了的,你不晓得。
“不会。”老朱停了一下说:“老实说,你就叫人偷漏,你们也不肯。
你倒想,饭碗虽不是金的、银的,至少也是铁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钱之外有花红,遇到夏天有时疫流行,上门的主顾排长龙等药,另外有津贴。再说家里大人、小伢儿有病痛,用药不管丸散膏丹,再贵重的都是白拿,至于膏滋药、药酒,收是收钱,不过比成本还要低。如果贪便宜,偷了一两支人
参,这些好处都没有了,你想划得来,划不来?“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这回恐怕要连根铲了!”
“你是说胡大先生的生意怕会不保?别的难说,庆余堂一定保得住。”
“为啥?”
“有保障。”老朱从从容容地说:“这回阜康的事情出来,我们的档手同大家说:胡大先生办得顶好的事业,就是我们庆余堂。不但挣钱,还替胡大先生挣了名声。如果说亏空公款,要拿庆余堂封了抵债,货色生财,都可以入官,庆余堂这块招脾拿不出去的。庆余堂是简称,正式的招牌是胡庆余堂,如果老板不姓胡了,怎么还好用庆余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会封庆余堂,仍旧让胡大先生来当老板。大家要格外巴结,抓药要道地,对待客人要和气,这只饭碗一定捧得实,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杨书办心中浮起浓重的感慨,胡雪岩有如此大的事业,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材,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材之始。如果只是为他自己找个不问手段,只要能替他嫌钱的帮手,结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为水涨船高,“徒弟”升伙计,伙计升档手,这时候的档手心里就会想:“你做老板,还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时候,洗尿壶、烫水烟袋,一步一步抬你起来的?伙计做到啥时候?我要做老板了。”
一动到这个念头,档手就不是档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货”,有好生意,自己来做,譬如有人上门求售一批货色,明知必赚,却多方挑剔,最后明点暗示,到某处去接头,有成交之望,其实指点之处就是他私下所设的号子。
其次是留意人材,伙计、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笼络,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没有班底,最后是拉拢客户,其道孔多,但要拉拢客户,一定不会说原来的东家的好话,是一定的道理,否则客户不会“跳槽”。
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档手,一到动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就必然损人以利己,侵蚀到东家的利益,即令是东家所一手培植出来的,亦不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因为他替东家赚过钱,自以为已经报答过了。
庆余堂的档手能够如此通达诚恳,尽力维持庆余堂这块金字招牌,为胡雪岩保住一片事业,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岩当初创办庆余堂,虽起于西征将士所需要成药及药材,数量极大,向外采购不但费用甚巨,而且亦不见得能够及时供应,他既负责后路粮台,当然要精打细算,自己办一家大药店,有省费、省事、方便三项好处,并没有打算赚钱,后来因为药材地道、成药灵验、营业鼎盛,大力赚钱。
但盈余除了转为资本,扩大规模以外,平时对贫民施药施医,历次水旱灾荒、时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药,亦全由盈余上开支,胡雪岩从来没有用过庆余堂的一文钱。
由于当初存心大公无私,物色档手的眼光,当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诚实,庆余堂一进门,供顾客等药休息之处,高悬一幅黑漆金字的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因为不诚实的人卖药,尤其是卖成药,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会害人。
其次要心慈。医家有割股之心,卖药亦是如此,时时为病家着想,才能刻刻顾到药的品质。最后当然还要能干,否则诚实、心慈,反而成了易于受欺的弱点。
这样选中的一个档手,不必在意东家的利润,会全心全力去经营事业,东家没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优厚,亦不必起什么私心。
庆余堂能不受阜康的影响,细细考查来龙去脉,自有种善因、得善果的颠扑不破之理在内。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对那连姓名都还不知道的余庆堂的档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于是在把杯闲谈之际,杨书办向老朱问起此人的生平,据说庆余堂的档手姓叶;当初是由胡雪岩的一个姓刘的亲戚去物色来的,性情、才干大致证明了杨书办的推断,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们的档手对得起胡大先生,也对得起自己,不比公济典的那个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么?”老朱问道:“你这话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才使杨书办意识到酒后失言了。他当然不肯再说,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会,重回楼上。
楼上的马逢时与孙干娘,还在喝酒闲谈,彼此的神态倒都还庄重,但谈得很投机,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杨书办便开玩笑他说:“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个说话?”孙子娘瞟眼过来问说。
杨书办尚未开口,马逢时却先笑了,这一笑自有蹊跷在内,他就不作声了。
“明明是马大老爷,你怎么说是李老板?”孙干娘质问:“为啥要说假话?”
“对不起!”马逢时向杨书办致歉:“她说我不象生意人,又问我哪里学来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说了实话。”
“说了实话?”杨书办问:“是啥实话?除了身分还有啥?”
“没有别的。”
杨书办比较放心了,转脸对孙干娘说:“你要识得轻重,不要说马大老爷到你这里来玩过。”
“这有啥好瞒的?道台大人都到我这里来吃过酒。”
“你不要同我争,你要我常常带朋友来,你就听我的话。”杨书办又说:“今天要走了,马大老爷明天有公事,改天再来。”
“哪天?”孙干娘问:“明天?”
“明天怕还不行。”马逢时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来看你。”
“条戳没有到,今天晚上也找不着人了,明天一早去请教刻字店。”杨书办说:“总要到中午,一切才会预备好,我看准定明天吃中饭去查封。”
“好!一切拜托,我在舍间听你的信。”
于是相偕离座出门,走在路上,杨书办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马逢时不断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第二夭是“卯期”,杨书办照例要到“礼房”去坐一坐,以防“县大老爷”有什么要跟“学者爷”打交道的事要问,好及时“应卯”。礼房有现成的刻字匠,找了一个来,将一张马逢时的临时衔名条交了给他,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已经刻好送来,看看无事,起身回家,预备伴随马逢时到公济典去查封。
一进门跨进堂屋,便看到正中方桌上堆了一条火腿,大小四个盒子,门口又是五十斤重的一坛花雕,知道是有人送礼,便喊:“阿毛娘,阿毛娘!”
阿毛是他儿子的乳名,“阿毛娘”便是叫他的妻子。杨太太应声而至,不等他开口便说:“有张片子在这里,是公济典的姓唐的。我们跟他没有来
往,送的礼我也不敢动。“
说着,杨太太递过来一张名片,一看果然是唐子韶,略一沉吟,杨书办问道:“他有什么话?”
“说等等再来。”杨太太答说:“看他吞吞吐吐,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不肯说似的。”
“我晓得了。这份礼不能收的。”
杨书办坐了下来,一面喝茶一面想,唐子韶的来意,不问可知?他只奇怪,此人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知道他会赔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是不是已经先去看过马逢时,马逢时关照来找他的呢?倘是如此,似乎先要跟马逢时见个面,问一问他交谈的情形,才好定主意。
正这样转着念头,听得有人敲门,便亲自起身去应接。他跟唐子韶在应酬场中见过,是点头之交,开门看时,果然是他,少不得要作一番讶异之状。
“杨先生,”唐子韶满脸堆笑地说:“想不到是我吧?”
“想不到,想不到。请里面坐。”杨书办在前头领路,进了堂屋,指着桌子说:“唐朝奉,无归不肥禄,你这份礼,我决不收。”
唐子韶似乎已经预知他会有这种态度,毫不在乎他说:“小事,小事,慢慢谈。”
杨书办见他如此沉着,不免心生警惕,说声:“请坐。”也不叫人倒茶,自己在下首正襟危坐,是不想久谈的神情。
“杨先生,听说你要陪马大老爷来查封公济典?”
见他开门见山地发问,杨书办却不愿但然承认,反问一句:“唐朝奉,你听哪个说的?”
“是辗转得来的消息。”
辗转传闻,便表示他不曾跟马逢时见过面,而消息来源,只有两处,一是周少棠,一是庆余堂的老朱。细想一想,多半以后者为是。
“请问,你是不是从庆余堂那边得来的消息?”
这也就等于杨书办承认了这件事,唐子韶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老兄就是打听这一点。”
“当然还有话要请教杨先生。”唐子韶问:“请问,预备什么时候来?
我好等候大驾。“
“言重!言重!这要问马大老爷。”
由于活不投机,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过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札,始终不肯收回,杨书办亦无可奈何,心头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协助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时,较难说话的困惑。
“杨先生,”唐子韶起身预备告辞时,忽然问出一句话来:“我想请问你,同周少棠熟不熟?”
杨书办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个字:“熟。”
“他同马大老爷呢?”
问到这句话,显得此人的交游很广、路子很多,也许前一天他与马逢时、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这件事,已有人告诉了他,然则用一句“不大清楚”来回答,便是故意说假话,受了人家一份礼,连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实说,唐子韶自然会在心里冷笑。
以后如何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让唐子韶这样的人对他鄙视,未免太划不来了。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算太熟。”
唐子韶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说:“打扰,打扰。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请杨先生、马大老爷好好叙一叙。”
正当杨书办在马逢时家,准备出发去查封公济典时,他家里的女仆匆匆奔了来,请他回家,道是“太太有要紧事要商量”。
杨书办还在踌躇,马逢时开口了,“你就先请回去吧!”他说:“商量好了马上请过来,我在这里等。”
好在离得近,杨书办决定先回去一趟,到家一看,非常意外地是周少棠在等候,明明是他要请他来说话,却作了托辞,显然的,周少棠来看他,是不愿让马逢时知道的。
“事情有了变化。”周少棠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吧,唐子韶来看过我了。”
“喔,”杨书办问:“啥辰光?”
“就是刚刚的事,他寻到阜康来的。”周少棠说:“他的话也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