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晴朗-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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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的面孔,那真是太不要脸的事情了。于是阿童木气急败坏地把走在后面的三三扯过来质问:“你说你是不是亲过我啊?你告诉他们啊!”她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真的打过他一记耳光,如果有的话那一定也只是个懦弱无力擦着皮肤滑过去的耳光。她多么害怕被林越远听到这些!就算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还是知道这是真的,就好像她总是被那些无形的手推着离林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就根本要想不起他的脸来。她真的就要想不起他的脸来了,但是她记得阿童木怒目圆睁的神情,那么凶狠和悲伤。她喃喃不休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亲过你,我没有我没有……”而他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许三三,你干吗不告诉他们实话?你干吗要骗人?”
可是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撒谎精啊!
后来那场风波就渐渐落了个无疾而终的下场,因为要期末考试,要区里统考,没有人再谈起那封信的事情,就连爸爸妈妈都闭口不说,只是每天如果到了六点还没有回家的话爸爸就会披着厚风衣站在路口的风头里边抽烟边等待。每次三三上完补习班逆风骑车回家时从远处看到那个佝偻着的黑影和那抹半明半暗的烟头火花都会难过得想要哭。他看到她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把烟头掐灭了,有时候拍拍她的帽子,两个人在两幢大楼底下排山倒海般的大风里缩头缩脑地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回家去。
有一天英文补习班拖课,上完课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三三戴着绒线手套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外面的霓虹灯全都亮了。她焦急地骑车穿越过操场,突然看到在大门口的海报栏前面九号正一个人端着碗调好的糨糊在往黑板上刷。她立刻停下车来走过去。原来根本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警告处分的公告书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只有她自己还耿耿于怀。九号胳膊底下夹着的是一卷红色的大纸,市数学竞赛的获奖者名单已经下来了,海伦和隔壁班级的数学课代表分别捧了个二等奖和三等奖回来。名字是用毛笔写在红底撒金粉的纸上的。三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来朝九号走过去。她看着他转过身来默默地垂下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半个模糊的音节。路灯不知道被谁砸坏了,隔着一米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伸手接过那只装满糨糊的搪瓷碗,碰到他冰冷干燥的手指,然后帮他把那张贴在黑板上的纸抚平。那些粘手的糨糊已经被冻得冰凉冰凉,而没有干透的劣质墨汁还散发着一股熟悉的臭味。他们俩同时往后退了几步。
九号说:“好像歪掉了哎。”
海伦的名字上那抹没有干透的墨汁往下滴着坠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要不要重写一张呢?”他搓着手,呼出来的热气已经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朝三三微弱地笑了笑,这是那场风波过去以后三三第一次跟他说话,但是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以为她冷得发抖,其实只是因为离他那么近,所有的血都涌向了大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会就这样站在他身旁,不停地抚平那张纸上没有涂匀的糨糊,笨拙又僵硬。
“但是你也永远都不要放弃。”在三三拖起书包拍拍灰尘躬腰推着自行车走的时候,九号突然说。
她假装没有听到,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可是她的心脏简直就要停止跳动了。她好像突然之间鼓起了很多勇气来,这是从未有过的身体被注满的感觉。他说得非常认真,佝偻着背,竟然也显得非常紧张。她从来没敢仔细地近距离地打量过他的面孔,浅麦色的神经质的生着青春痘的面孔,因为隔着越来越低沉的夜幕看起来就好像是梦一样。她只想拖着书包快点逃走。或许他们本该是一种人,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哦,她悲伤地想,无论她或者他们做什么努力,这一切都没有用。
从那天起三三真的再也没有跟九号说过话。
4.
我曾经以为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开关,当这个开关开启的时候那些悲伤的事情连同最美好的时光就都被忘记了。其实不是的,就算有这样的开关也并没有什么事情真的值得我们使用这样的开关,所以只是时光啊,时光流过去了然后我们就忘记了。当我在爱着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忘记是一件非常残忍非常痛苦的事情,其实当真的忘记了也就无所谓了。我慢慢地忘记了九号海伦图书馆管理员篮球少年初恋男朋友等等等等,到后来我甚至慢慢地把爱都忘记了,把心动的感觉忘记了。他们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如此面目模糊又无关紧要的人。那些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时刻,他们曾经带给我希望,可是后来希望没有了,就连希望着希望的希望都没有了。每次忘记他们的时候就被带走一点希望,然后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像现在这样的大人。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大人。我怎么就会变成了大人?过了这么久我依然不相信。
我擦掉了太多,然后固执地活在被自己篡改过的记忆里面,就依然像那个坐在台风季节下午漆黑的房间里等待天窗外的天空放晴的小女孩,而林越远竟然还在那里。很多时候我想我不畏惧,不害怕失去爱,不害怕遗忘是因为林越远真的还在那里。
十二岁夏天黄昏的苏州河堤岸,他穿着平脚短裤赤裸着被晒得漆黑的膝盖跟在阿童木后面往高处奔跑。他撒着脚丫疯狂又自由地奔跑的样子,他还没有发育的细长条男孩的身体,他微微耸着的肩膀。我始终无法忘记的就是他仍然在那里奔跑,还有一天在静安寺的新华书店门口遇见他,他跟他的爷爷在一起买小虎队的告别专辑《再见》。他隔着马路看到我的时候就拼命地朝我朝手,大喊大叫。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就是那种世界末日都无所谓的阳光灿烂,就好像是梧桐树纷纷倒下来,然后某片天顷刻间亮起来。我也有那盘磁带呢,我还有《青苹果乐园》和《爱》。我们都曾经那么喜欢小虎队,还拼命地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学《爱》里面的那些手语动作。我们该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哪,我们该一起骑车去上学,一起在夏天去露天的游泳池里游泳,一起在冬季深夜下雨的马路上抽第一根烟。我们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个人哪,为什么在那个夏天他会真的撒腿越跑越远?为什么从此就把我蒙在鼓里?我知道我也承认我一直活在那些想象里面,有的时候这真是残忍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总是与别人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你在人群里都可以一眼就看到我。所以不要再为此而指责我了,你们都向前走吧,就让我滞留在这里吧。你也是的,当你没有了我,你会迅速地去适应没有我的生活,你照样每天傍晚骑着脚踏车出去打工,早晨起来晾衣服,周末的时候跟朋友们去喝酒和唱歌。你照样会爱上别人,会结婚。你照样会忘记我,或许在雾蒙蒙冷冰冰的季节里想起我,但也不会有伤心。而我呢,我不可能会失去你,就好像我不可能会失去林越远。没有你,你却仍然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我总是记得你穿的鞋子,你指甲上的裂口,这和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能再也不能跟林越远谈恋爱了,或许也不可能再跟你谈恋爱了,可是这都没有关系。你知道么?这真的都没有关系。
如果可以从头喜欢你就好了。
5.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气温急遽下降,操场上的小水洼都结了薄冰,那些黯淡的常青树叶上也挂着层霜。在记忆里上海从未这样冷过,虽然涂过很厚的蛤蜊霜但是风还是像要把皮肤割开来似的。她讨厌那种雾气蒙蒙的湿漉漉,哪怕天空是这样地清冽,蓝色好像被时光洗褪了成了白色。她想念那些葱郁的热天,虽然空气总是脏乎乎地沾着那些助动车吐出来的黑烟,但是傍晚的时候太阳会镶上金边,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树叶把天空遮蔽起来。而一旦下完暴雨,天空又会突然亮起来。她想穿连衣裙,她想踩着凉鞋沿着蔷薇花的踪影奔跑。但是现在她的书包里藏着该死的成绩单。她的球鞋踩在一个水洼里,只一会儿的功夫那些冷到彻骨的水就渗了进来,然后连带着裤脚都湿了。那张成绩单不好也不坏,班主任交给她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寒假好好努力,有希望考进重点大学的。”他从来就没有真的记清楚过她的名字,总是对着她叫另一个女生的名字。那个女生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跟她一样,现在他又叫错了。但是无所谓,她根本就已经懒得去纠正他。她的那些希望在这个冬天已经被冻伤了。沿着那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路骑车回家,那些修车铺水果摊杂货店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只是在冬天里也蒙了一层被冻伤的颜色。她已经离开万航渡路那么多年了,终于也可以闭着眼睛默默地背诵出陕西北路附近所有的小分枝,理发店火锅店布料店碟片店。自行车骑得飞快,那么容易就可以回家。但是这些都是假的,这些都是说忘记就可以忘记的,就好像考重点大学,找好工作,嫁人,这些对三三来说都是假的,都是无所谓的。可是她在乎的是什么呢?如果她知道眼前这熟悉又麻木的街景有一天都会被抹去痕迹的话,她会在十八岁的冬天里多看几眼多记住一些么?但是她当时想的却只是如何跟爸爸妈妈交代那些成绩,怎么才能给他们希望,不让他们心碎。
三三的书包里还放着班主任叮嘱要送去家里的海伦的成绩单。海伦在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后就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打她的电话总是没人接听。三三痛恨她这种突然失踪的做派。她痛恨所有人的突然失踪,好像真的他们是来去自由的,可以撇下这里的一切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海伦说过寒假要跟爸爸去海南潜水的,或许此刻她就正在热带岛屿吃整颗的新鲜椰子,或许她的头发上面还淌着水滴。
海伦的家在牙膏厂隔壁,三三去过很多次,走在走廊里面都可以闻见隔壁厂房里传出的薄荷气味。她喜欢海伦家里冬天的时候整天开着暖气,房间里面总是散发着一股很温暖的气味。她们俩常窝在小房间的地毯上听海伦读大学的表姐送给她的磁带。海伦的墙壁上粘着很多照片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电影海报,还挂着把从来没有人弹的吉他。她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三三,总是端来各种水果和各种裹在彩色塑料纸里的小点心。三三喜欢这里,妈妈从来不许在家里的墙壁上贴任何东西,不许她在天井里种植物不许坐在地板上看电视不许在桌子上放会积灰的摆饰物。其实三三从来没有真的觉得陕西北路的新公房像自己的家。那里的墙壁那么整洁,没有天窗,没有梧桐树的遮蔽,没有在台风季节里会哐当作响的窗框。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双第一天穿上脚的白跑鞋般刺目又别扭。
“海伦不在家。”海伦爸爸开的房门,平时他总是出差做生意很少在家里。
三三慌张地从书包里翻找那张成绩单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然后就是穿着灰色棉睡衣的海伦蓬着头发从走廊里冲出来歇斯底里地朝着她爸爸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她瘦小的身体拼命地往她爸爸身上撞,好像只要把他撞开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