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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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叹了口气,说道:〃邺官,如果我们真的成天盯着你,能出今天这样的乱子吗?别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们担惊受怕一场,也应该跟我回去见见主任。如果你执意要先去看顾小姐,我也由你。不过你素来知道轻重,顾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邺官自己先开口去说,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邺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说:〃那我跟你回去,不过我受伤的事情,你们要替我瞒着人。〃
所谓瞒着人,也只是指瞒住一个人罢了。那人道:〃已经这样晚了,不会惊动的,不过我只担保今天晚上替你瞒住,将来的事情我可不便担保。〃
何叙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别墅花园。清邺自幼常常来此,和自己的家一样,一个听差接他下车,满面笑容的说:〃邺官来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叙安半夜被电话惊醒,得知了整件事情,立刻派人去处理。他是个最修边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换了衬衣西服,穿戴得整齐。清邺是他扶携长大,素来对他十分尊敬,远远就叫了声:〃何叔叔。〃说:〃害您三更半夜还替我担心,真是不应该。〃
何叙安本来绷着脸,预备了一大篇说辞,但见到清邺这幅样子,他身份有碍,许多话倒不便直斥了,只说:〃你知道我们替你担心就好,好容易从前头回来,不好生休息几天,还折腾我们这些人做甚。〃又问:〃到底伤得怎么样?〃
清邺说:〃没事,就擦破点油皮。〃
何叙安道:〃已经这么晚了,今天不要回营房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清邺迟疑了一下,何叙安将他一手带大,视若亲生,对他素来十分疼爱,忍不住说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一时,若是要对他挑明顾小姐的事情,还不趁着他心疼你的时候好说话?〃
清邺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谢谢何叔叔。〃
慕容沣每日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必然要散步一小时,所以每日八点一过,竟湖官邸门前的一条柏油路戒严,这条路本来就是专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车辆。路口一封寂然无声,路旁每隔数步,便是一名实枪荷弹的岗哨。只闻路侧溪水潺潺,两侧槐荫似水,山壁间偶然闪出一枝山花灿烂,照眼欲明。枝叶间晨鸟啼鸣,更显幽静。慕容沣沿着这条山路慢慢踱着步子,侍从室的汽车徐徐随在十步开外。引掣声音虽低,犹惊起树间晨鸟,扑扑飞往林间深处去。他不由停了步子,回头望了汽车一眼,车上的侍从官连忙示意车夫,命汽车不再跟随。
这天他走得远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构筑一亭,视野开阔,正对着山脚下的十丈红尘,初夏的早晨空气新冽,他漫不经心的踏在草地上,草叶轻软,微有露水濡湿了鞋,亭中的人已经走下台阶来,伸手相搀,先叫了一声:〃父亲。〃
慕容沣反倒住了脚,看他小臂上的纱布,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邺轻描淡写的说:〃昨天和他们练单扛,不当心摔下来蹭的。〃
慕容沣说:〃胡扯,你七岁就会单手倒立,怎么会从单扛上摔下来,就摔下来了,也不会摔成这个样子。〃
清邺倒笑了:〃父亲英明,我就知道瞒不过,是擦枪的时候走了火,子弹不当心擦破了皮。〃
慕容沣素来溺爱他,听他说得不尽不实,也不过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清邺道:〃父亲这阵子准又睡的不好,看这两鬓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慕容沣说:〃少拍马屁,拍了也无用……我说过了,前线绝不许你再去,你别白费气力了。就为着你在第二十七师,你们晁师长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报,恨不得走一步向我报告一步。堂堂的一个王牌师,临敌时缚手缚脚,进退不得。你少给我添乱,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邺道:〃军人当以身在战场为荣,父亲,这是您去年在稷北毕业礼上的讲话。〃
〃你倒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慕容沣爱怜的望着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儿,如今已经长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长身玉立,眉目间可以分辨出依稀与自己当年无二的飞扬跳脱,那种跃跃欲试与雄心万丈,自己亦是经历过的吧。口中说:〃前线枪林弹雨,子弹都是不长眼睛的,我私心是不愿你去的,况且你已经去过了。如今你们师回防,正好休息两天,我想送你出国去念书,国外的许多军事学校,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清邺道:〃前线的事情,到时再说。不过还有件事情,想先和父亲商量。〃
慕容沣笑骂:〃臭小子,在我面前还要讨价还价,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邺听他开口骂人,知他心情渐好,于是趁热打铁,说道:〃那您要先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总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沣笑骂道:〃滚蛋,什么事都不说,哪有先答应的道理。〃
清邺明知他这样说,其实已经是答应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沣负疚于这个儿子,反倒宠爱非常,从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今天他却踌蹰了片刻,脸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只觉得这桩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慕容沣见到他这个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问:〃是不是那个姓顾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邺不想他已经知道了,大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素来都在侍从室的眼中,哪怕何叙安替自己压了下来,指不定有旁人已经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动,父亲又是这种大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件事情看来不易解决,所以当下沉默不语。慕容沣道:〃顾小姐人才不错,你眼光很好,不过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说什么,若是想要认真和她结婚,那我是绝不能答应的。〃
清邺直觉他是会反对的,却没想到是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吃了一惊,叫了声:〃父亲……〃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慕容沣道:〃这个人我已经知道的极清楚了,估计你并不晓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儿。当年我大军攻破定州,李重年举枪自杀,可以说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么会肯答应将女儿嫁给你?〃
清邺只觉得晴天霹雳,万没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里,整个人如痴了一般。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他与凌波少年爱侣,虽然聚少离多,总以为来日漫漫,终能鸳守。没想到白头誓言犹在,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竟这般残忍,命运就此生生要斩断红丝。
慕容沣见他面色如灰,说道:〃邺儿,算了吧。〃清邺只觉得眼中雾气上涌,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他虽然身世暧昧,可是亦是万千宠爱长成的天之骄子。自幼诸事皆是顺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设百计替自己办到。自从学成,年少气盛,总以为天下事无可不为,不料到命运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爱人偏偏与自己是宿仇儿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愿,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顿时连声音都哑了,只说:〃我不能。〃
慕容沣见爱子如此,心疼不己,说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个女人,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另觅佳偶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们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个才貌双全的,让你称心如意。年轻人血热,总觉得万难割舍,其实时日一久也就淡了。邺儿,出国去两年,我保证你能忘了她。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清邺伤心欲狂,听到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生了一种愤懑,脱口大声反问:〃父亲,难道你能忘了母亲么?〃
慕容沣脸色顿时唰得变了,连半分血色亦无,眉头皱起,眼睑微微跳动,鼻息粗嘎,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清邺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一个念头犹未转完,慕容沣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啪〃一声清脆响亮,将清邺打得怔在那里,慕容沣也怔住了,过了足足几秒钟,清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的往后退了一步。这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尝受过父亲一根小指头,即使是无理取闹,总是父亲顺着自己的时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话说得直了,没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来就伤心之极,此时更是羞愤交加,突然掉头就往山下奔去,慕容沣亦回过神来,叫了声:〃邺儿。〃清邺心神大乱,脚下一软被山石绊住,跌了一跤。亦不闻不顾,站起来依旧一口气顺着山路疾奔下去。慕容沣又叫了一声,侍从官们从栏杆后探头探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见他脸色青白,低声相询:〃先生,要不要去追回来?〃
慕容沣见清邺已经奔到山路拐弯处,去势即快,山路两侧的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拦阻。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罢了,由他去吧。〃
山间风大,吹得他长衫下摆飘飘拂拂,那风像小儿的手,拂在人的脸上,又轻又软,心底深处,最粗砺的地方猝然被揭开,才知道底下是柔软得绝不堪一触的脆弱。这么些年来,万众景仰的人生,戎马倥偬纵横天下,几乎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过往岁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舍的时候,也曾这样伤心如狂,也曾这样几乎忍不住热泪。
一切竟然都过去了,竟然熬了下来,再深的情,再痛的爱,抱着渐渐冷去的身躯,连一颗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刹那的绝望,有谁能够明白。当最爱的容颜在怀中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次呼吸终于落定,那血濡湿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衣裳,连五脏六腑都被绞成了齑粉,和着暗红微冷的血,缓缓凝固,从此此生便改了一个样子,活得再风光,抵不过午夜梦回,渐渐醒来方知一切成空的虚冷。
〃先生。〃
恭敬的声音,探询般的叫了一声。他定定的望着眼前的侍从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顺着山路蜿蜒下去,那样多的实枪荷弹的侍从,他突然生了一种倦意,懒怠得不想再待在这里。说:〃叫叙安来见我。〃指一指岗哨,说:〃都撤走,统统都给我撤走。〃
侍从室的副主任摸不着头脑,但他莫明其妙的大发雷霆,亦不止一回两回了,何况今日清邺翻脸而去,想必他心里十分难过,不让他发泄出来,反倒伤身。所以并不劝阻,连声应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从官们:〃扩大岗哨半径,统统往后退,不准再让先生瞧见。〃
何叙安本来就在竟湖官邸待命,闻知传唤步行上山,十余分钟后便出现在他面前,他来时路上已经听说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见面之后并不言语,静待他的吩咐。
慕容沣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见一见李夫人。〃
何叙安明知他意欲何为,装作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劝说她携女搬走,从此再不回乌池。〃
慕容沣欲语又止,何叙安叹了口气,劝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劝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性情刚烈,如果知道清邺……如果知道两家的渊源,此事恐也难谐。〃
慕容沣听到〃李小姐性情刚烈〃几个字,顿时心如刀割,转开脸去,过了许久,方才〃嗯〃了一声,说:〃她性情刚烈……〃就此停住,语气怅然。
何叙安道:〃唯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就此了断。邺官不过伤心一时,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沣许久许久并不说话,过了足足有几分钟之久,何叙安见他并不作声,正待慢慢退走,身形刚刚一动,慕容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