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寄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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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我会学习的。〃〃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因为你一直压抑。〃〃真的吗?〃〃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别说这个了。好吗?〃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我答应你。〃〃我不相信。〃〃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真的吗?〃〃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我要你完整地说。〃〃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想了半天,只好问荃:〃压抑怎么比?〃〃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八】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
最后是否也会崩溃?
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
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
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柏森说。
〃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埃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喔。〃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埃〃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晚安。〃〃我们会再见面吗?〃〃一定会的。〃〃晚安。〃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宵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
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
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
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
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
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会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
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
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
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
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
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
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
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
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循环。
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
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式:〃IF you want to play,THEN you must die very hard look?〃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那很好埃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埃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你好。〃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你好。〃我也点个头。
〃你来得好快。〃
〃学校离这里很近。〃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你太客气了。〃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呢?〃
〃我也很好。谢谢。〃
〃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