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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人生的盛宴_林语堂-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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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应该谈到一切艺术的中心问题了。中国大将军和宰相曾国藩在他的一封家书里说:书法只有两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形式和表现。当时一位最伟大的书法家何绍基赞成曾国藩的观念,而且称许他的见识。一切的艺术都是具体的,所以艺术家始终须把握住一个机械上的问题,就是技巧的问题;可是艺术也是精神的,所以个人的表现是一切创造形式的根本要素。这种个人的表现就是艺术家的个性,是艺术作品中唯一有意义的东西;艺术家的个性是比他的技巧更加重要的。在写作上,一部作品中的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作家在判断上与好恶上所表现的个人的风格和感觉。这种人格或个人的表现不断地有被技巧所掩蔽的危险;无论在绘画上,写作上,或表演上,一切初学者的最大困难便是不能放浪形骸,顺其自然。其原因当然是由于初学者被形式或技巧所吓倒。可是不管什么形式,如果缺少这种个人的要素,便不能成为优美的形式。一切优美的形式都有一种韵律,而一切韵律看起来都是美的,无论是一个得锦标的高尔夫球健将挥动球棒的韵律,或一个人飞黄腾达的韵律,或一个足球选手将球带过球场的韵律。在这里必须有如潮涌的表现;这种表现必不可被技巧所妨害,而必须能够在技巧里优游自在地活动着。当一列火车绕了一个弯的时候,或当一艘游艇张帆疾驶的时候,那种韵律看来是很美的。当一只燕子在飞翔的时候,或当一只鹰鸟由空疾降以扑掠食物的时候,或当一只骏马驰至终点而获得锦标的时候,那种韵律是很美丽的。
我们主张一切的艺术必须具有品格,所谓品格便是艺术家的人格,或灵魂,或衷心,或中国人所谓“胸怀”在艺术作品上所暗示或表现出来的东西。一个艺术作品如果没有那种品格或人格,便是死的,无论多少技艺或圆熟的技巧都不能把它由死气沉沉或缺少活力的状态中救回来。如果缺少那种叫做“性格”的很有个性的东西,美的本身便是平凡的。有许多想做好莱坞电影明星的女子不晓得这一点,只是摹仿玛琳黛特丽(Marlene Diertich)或琪恩哈罗(Jean Harlow)的表情,使导演于愤激之馀,只好去寻找新人才了。平凡的漂亮面孔非常之多,可是新鲜的,有个性的美却少得很。她们为什么不去研究曼丽特莱士勒(Marie Dressler)的演技呢?一切的艺术都是一致的,无论是电影上的表演,或绘画,或文艺的著作,都根据于同样的表现原则或性格。真的,我们如果观察曼丽特莱士勒或里昂巴利摩亚(Lionel Barrymore)的表演,就可以得到写作上的风格的秘诀。创造那种性格之美,就是一切艺术的重要基础,因为无论一个艺术家做什么事情,他的性格总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
性格的创造是道德上和审美上的问题,而且同时需要学识和风雅。风雅这种东西和鉴识力比较相近,也许是艺术家天性的一部分,可是一个人要有相当的学识,看见一部艺术作品时才能够感到最高的喜悦。这一点在绘画和书法上尤其来得明显。一个人看见一幅字,便可以知道写字者有没有看过许多魏碑。如果他曾看过许多魏碑,这种学识就会给他一点古气,可是除此之外,他必须让他的灵魂或性格渗进去;这种灵魂或性格当然是人人不同的。如果他有一个娇柔而感伤的灵魂,那么他会表现出一种娇柔而感伤的风格;可是如果他喜爱力量或伟大的权力,那么他也会采用一种表现力量和伟大的权力的风格。这样,在绘画上和书法上,尤其是在书法上,我们能够看见各种的审美质素或各种美的型式,而没有一个人能够把艺术作品之美和艺术家自己灵魂之美分别出来。世间有狂想和任性之美,强壮的力量之美,伟大的权力之美,精神的自由之美,毅力和勇气之美,浪漫的魅力之美,抑制之美,温柔的优雅之美,严肃端庄之美,简朴和“愚拙”之美,整齐匀称之美,疾速之美,有时甚至于有矫饰的丑陋之美。只有一种美的形式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不存在的,那就是劳碌之美或劳碌的生活之美。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读书的艺术 
 
 

 读书或书籍的享受素来被视为有修养的生活上的一种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机会享受这种权利的人们看来,这是一种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当我们把一个不读书者和一个读书者的生活上的差异比较一下,这一点便很容易明白。那个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的人,以时间和空间而言,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锢的。他的生活是机械化的,刻板的;他只跟几个朋友和相识者接触谈话,他只看见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他在这个监狱里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当他拿起一本书的时候,他立刻走进一个不同的世界;如果那是一本好书,他便立刻接触到世界上一个最健谈的人。这个谈话者引导他前进,带他到一个不同的国度或不同的时代,或者对他发泄一些私人的悔恨,或者跟他讨论一些他从来不知道的学问或生活问题。一个古代的作家使读者随一个久远的死者交通;当他读下去的时候,他开始想象那个古代的作家相貌如何,是哪一类的人。孟子和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家司马迁都表现过同样的观念。一个人在十二小时之中,能够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生活二小时,完全忘怀眼前的现实环境:这当然是那些禁锢在他们的身体监狱里的人所妒羡的权利。这么一种环境的改变,由心理上的影响说来,是和旅行一样的。
不但如此。读者往往被书籍带进一个思想和反省的境界里去。纵使那是一本关于现实事情的书,亲眼看见那些事情或亲历其境,和在书中读到那些事情,其间也有不同的地方,因为在书本里所叙述的事情往往变成一片景象,而读者也变成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所以,最好的读物是那种能够带我们到这种沉思的心境里去的读物,而不是那种仅在报告事情的始末的读物。我认为人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去阅读报纸,并不是读书,因为一般阅报者大抵只注意到事件发生或经过的情形的报告,完全没有沉思默想的价值。
据我看来,关于读书的目的,宋代的诗人和苏东坡的朋友黄山谷所说的话最妙。他说:“三日不读,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他的意思当然是说,读书使人得到一种优雅和风味,这就是读书的整个目的,而只有抱着这种目的的读书才可以叫做艺术。一人读书的目的并不是要“改进心智”,因为当他开始想要改进心智的时候,一切读书的乐趣便丧失净尽了。他对自己说:“我非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不可,我非读索福客俪(Sophocles)的作品不可,我非读伊里奥特博士(Dr?Eliot)的《哈佛世界杰作集》不可,使我能够成为有教育的人。”我敢说那个人永远不能成为有教育的人。他有一天晚上会强迫自己去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Hamlet),读毕好象由一个噩梦中醒转来,除了可以说他已经“读”过《哈姆雷特》之外,并没有得到什么益处。一个人如果抱着义务的意识去读书,便不了解读书的艺术。这种具有义务目的的读书法,和一个参议员在演讲之前阅读文件和报告是相同的。这不是读书,而是寻求业务上的报告和消息。
所以,依黄山谷氏的说话,那种以修养个人外表的优雅和谈吐的风味为目的的读书,才是唯一值得嘉许的读书法。这种外表的优雅显然不是指身体上之美。黄氏所说的“面目可憎”,不是指身体上的丑陋。丑陋的脸孔有时也会有动人之美,而美丽的脸孔有时也会令人看来讨厌。我有一个中国朋友,头颅的形状像一颗炸弹,可是看到他却使人欢喜。据我在图画上所看见的西洋作家,脸孔最漂亮的当推吉斯透顿。他的髭须,眼镜,又粗又厚的眉毛,和两眉间的皱纹,合组而成一个恶魔似的容貌。我们只觉得那个头额中有许许多多的思念在转动着,随时会由那对古怪而锐利的眼睛里迸发出来。那就是黄氏所谓美丽的脸孔,一个不是脂粉装扮起来的脸孔,而是纯然由思想的力量创造起来的脸孔。讲到谈吐的风味,那完全要看一个人读书的方法如何。一个人的谈吐有没有
“味”,完全要看他的读书方法。如果读者获得书中的“味”,他便会在谈吐中把这种风味表现出来;如果他的谈吐中有风味,他在写作中也免不了会表现出风味来。
所以,我认为风味或嗜好是阅读一切书籍的关键。这种嗜好跟对食物的嗜好一样,必然是有选择性的,属于个人的。吃一个人所喜欢吃的东西终究是最合卫生的吃法,因为他知道吃这些东西在消化方面一定很顺利。读书跟吃东西一样,“在一人吃来是补品,在他人吃来是毒质。”教师不能以其所好强迫学生去读,父母也不能希望子女的嗜好和他们一样。如果读者对他所读的东西感不到趣味,那么所有的时间全都浪费了。袁中郎曰:“所不好之书,可让他人读之。”
所以,世间没有什么一个人必读之书。因为我们智能上的趣味象一棵树那样地生长着,或象河水那样地流着。只要有适当的树液,树便会生长起来,只要泉中有新鲜的泉水涌出来,水便会流着。当水流碰到一个花岗岩石时,它便由岩石的旁边绕过去;当水流涌到一片低洼的溪谷时,它便在那边曲曲折折地流着一会儿;当水流涌到一个深山的池塘时,它便恬然停驻在那边;当水流冲下急流时,它便赶快向前涌去。这么一来,虽则它没有费什么气力,也没有一定的目标,可是它终究有一天会到达大海。世上无人人必读的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环境,和生命中的某个时期必读的书。我认为读书和婚姻一样,是命运注定的或阴阳注定的。纵使某一本书,如《圣经》之类,是人人必读的,读这种书也有一定的时候。当一个人的思想和经验还没有达到阅读一本杰作的程度时,那本杰作只会留下不好的滋味。孔子曰:“五十以学《易》。”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候尚不可读《易经》。孔子在《论语》中的训言的冲淡温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读者自己成熟的时候是不能欣赏的。
且同一本书,同一读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其景况适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以后,看其照片,读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学《易》是一种味道,到五十岁看过更多的人世变故的时候再去学《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一切好书重读起来都可以获得益处和新乐趣。我在大学的时代被学校强迫去读《西行记》(“Westward Ho!”)和《亨利埃士蒙》(“Henry Esmond”),可是我在十余岁时候虽能欣赏《西行记》的好处,《亨利埃士蒙》的真滋味却完全体会不到,后来渐渐回想起来,才疑心该书中的风味一定比我当时所能欣赏的还要丰富得多。
由是可知读书有二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读者。对于所得的实益,读者由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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