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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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子却异常平静,脸色宛如月色中莲池的水,没有一丝波纹。
被召入宫的前一晚,和子与我同眠。一直不言不语的她猝然大恸,泣不成声。一切劝慰皆是徒劳。我只有让她伏在我怀里,一遍遍告诉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俊美丰饶的和子哭得梨花带雨。
“妹妹,我与阮哥哥是不是今生缘分已荆”她止住泪,换作一脸决绝,“若真如此,我还是叫他将我忘记,不要牵挂……”
' 。。'
“牵挂”二字未落音,她的决绝已然崩溃。
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直至天明。
盛装的和子被众人接走了。传说皇上特为她辟了一间宫室,如此殊荣,是其他歌人做梦都不敢梦见的。
迈出宜春院时,和子蓦然回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宛如长针,生生刺向我的胸口,又一点点剜碎了,绞得我疼痛不已,说不出的幽怨与绝望。曾经那个黄昏,看到嘉树与那个女子双手交握着做陶时,我是否也如此心碎如此绝望?
这晚,辗转难眠时,似乎听到有歌声。再细细聆听,又仿佛是幻觉。我听出是那支《长相思》,更惊奇的是,我竟记住了曲子,一一录在了工尺谱上。
我一阵欢喜,却发现,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遇见嘉树的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那支《长相思》,却死死不灭地刻在了心上。
我还记起了那两个丫鬟的名字,绿裙的叫玉儿,粉裙的叫棠儿。
“姑娘,你记得我们的名字了1她们对望一眼,噗嗤笑了。
我也笑了,心头一阵难掩的疼。我现在所拥有的每一点崭新的记忆,都要以我从前的记忆来交换。
6.
白日漫长,我喜欢在婆婆的花房里静静待上很久。
婆婆侍弄花草时总是面露微笑,如若对待自己的孩子。每一种花木的枝干上都系着一枚薄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她们的名字。牡丹,芍药,含笑,菖蒲,洛阳花,鸢尾,玉竹,玉簪,白花苜蓿,马蔺,荷包牡丹……
花房一端有一节青竹管,水流汩汩引来,清凉甘甜,盛在一只很大的青瓷缸内。婆婆说这是百里之外引入的山泉水。
花房里缀了许多小金铃,风过处,丁冬如呢喃。金铃下绑着小木牌,上面镌着各种吉祥话。
“姑娘们时常到这里许愿。”婆婆解释,“你不记得了么?”
我摇头。
婆婆微笑着仰起头,在无数的小金铃中细细搜寻。
我无端端紧张起来。从前的静娘,曾留下怎样的线索?
婆婆终于找到那片木牌,小心摘下,放到我掌心内。
我下意识握住手,怔了怔,方打开手心。
一枚小巧玲珑的檀木片,被摩挲得很亮,每一个转角都闪着温润熟糯的光泽。上面是一句简单的祝福:“百年好合。”
究竟,是要同谁百年好合呢。
这似乎是一枚定情信物。我反复看了许久,脑海中闪过的影象竟出奇清晰起来。端方的容颜,一字眉,明如寒星的眼,孩子般清冽的笑。我呼吸渐渐急促,不要走,不要走,你究竟是谁。幻觉如湿漉漉的雾气,笼了我一身,叫我睁不开眼。拨开浓雾,幻觉已如潮退,身边有花朵筚筚拨拨盛开,恰如沉郁的叹息。
我一脸颓然。
婆婆把木牌重新挂在金铃下:“姑娘,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悲伤一笑,摇头。蓦然又问:“婆婆,那盆绿牡丹呢?”我希望绿裳可以再度托梦,给我更多提示。婆婆却笑道:“绿牡丹已呈到圣上那里去了。”
婆婆开始跟我讲宫里的事,哪位娘娘喜欢牡丹花,哪位娘娘喜欢芍药花,哪位公主喜欢紫玉兰,哪位淑仪喜欢薄荷草 ,哪位郡主喜欢兰花……
“婆婆时常入宫么?”
她笑容慈祥:“宫里有人要花了,就叫我送去。”
我想婆婆从前应该也是一位宫人吧,不然,为什么一提及宫内的事,便生出满眼的沧桑。
7.
一日午后,婆婆在插花。
“今晚皇上临幸王昭媛,我要过去送花。”婆婆用金剪刀选了几枝半开的牡丹,粉白相间的花瓣像小姑娘含羞的脸庞。
原来唐朝就盛行插花了呢。我读师范时学过这门选修课,也略微懂得个中门道。于是建议婆婆单选牡丹花苞入瓶,配几枝斜逸的菖蒲就好。
婆婆赞许地看我一眼:“姑娘好眼色,学过么。”
总不能说是在选修课上学过吧,我心上窃喜,趁势道:“婆婆,我并没有学过,以后专门跟您学可好?”
婆婆含笑默许:“今晚随我一道入宫吧。”
入宫前有一大套繁复的仪式。沐寓熏香、更衣、盘发、净手。我被丫鬟弄得晕头转向。棠儿抿嘴笑:“姑娘好福气,难得婆婆与你投缘,愿带你入宫呢1我撇撇嘴,心想入宫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可能想不到许多许多年后,任何人只要买张门票都可以任意进出宫室东看西看摆POSE拍照片。黄昏时,我们随内侍一路进宫。引路的宫女提着灯盏,逶迤前行。我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宫内的风景。漫长笔直的甬道,次第亮起的石灯,敦实高耸的廊柱。在遥远的那端,隐约可见正殿的一角。沉默的兽头衬在暗蓝天色下,神秘诡异。通往禁闭着房门的主厅的砖红通道两侧,两排卫士纵向一字排开,他们戴着铁灰色的冰冷头盔。檐下横向站着一队神色黯淡的侍从,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风悄悄地鼓动着他们轻盈的麻制衣裳。
我们当然不去正殿,只是拐进另一道宫院,走过汉白玉砌成的石桥。
一处宫院出现在眼前。院门前是两个垂手侍立的宫女。她们提着灯,装束又要不同些,裙子上都绣着花。
门内又出来两个宫女,捧过婆婆手里的插花,默默退了回去。
这个昭媛真拽,不要你给我们倒茶了,连门都不让我们进。
我朝四面望了望,心想和子姐姐此刻在哪一间宫院呢?她在这里有女伴么,她会不会每日每夜抚着墙低声唱一支又一支悲伤的歌谣?
“皇上驾到1
我吓了一大跳,这么快就来了?
婆婆用力拉我手腕,要我跪下,我慌忙回过神,匆匆跪地。
“是宜春院送花的婆婆吧。”中年男人朗落厚实的嗓音。
“回皇上,是奴婢。”婆婆从容应答。
我心嘭嘭乱跳,似乎有一股气息压迫而来,叫人浑身的动弹不得。面前立的,就是留给后人无数传说演义的唐玄宗唐明皇李隆基埃
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我竟生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胡子留得很整齐,头发一丝不乱,戴着寻常巾帽。微微眯起的眼含着藏不住的倜傥与风流。
哪里是历史书插图里那个发福的男人,哪里是唐国强演的老男人,如“雄浑”“潇洒”这样的词该是用在他身上埃而算一算年纪,唐玄宗娶杨玉环入宫,已年过六十。这已逾花甲的男人,竟如壮年。
这果是大气磅礴的盛唐,从君王的气质中即可感知。
发呆的当儿,才感觉手腕一阵疼,原来是婆婆在悄悄掐我。我忙低头,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皇上,闹不好就是杀头的罪。但心里又笃定地想,这样一位男人是不会这样小气的。
事实上,他并不曾注意到我,而是大步跨入宫院,那位王昭媛的幸福也来了。
我竟莫名失落。
8.
内苑传来消息说,皇上对和子宠爱有加,已将她居住的宫室赐名“歌仙楼”。也许下面就要封她为才人或者婕妤了。
中秋将近,和子回宜春院排练大曲。
她清瘦许多。
一身锦绣华衣,盛装而来。宫人簇拥着她,宜春院的姐妹望着她,或是羡慕或是嫉妒。
花房的桂花开了。浓郁芳香缠绵而来,比醇酒更叫人醉。而和子的眉间,却是怎么也化不开的忧伤。
我在人群之外看她。她缓缓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手腕抬起,镯子与臂环铮铮淙淙,动听入耳。
是夜,我们又来到莲台之畔。许是宜春院里气候温润,荷花依旧开得很好,大朵大朵尽情绽放。有的花朵因为开得太用力,已呈衰败。零落的瓣落了满池。
换了简单衣装的和子徐徐叹息:“妹妹,不知道阮哥哥现在还好不好。不知他秋试准备得如何。”
“忘记他,做不到么。”我狠心,心知他们今生已难有相守的缘分。
“不1和子眼神突然变得冰凉,她陌生地望着我,“妹妹,你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所以你不知道。今生今世,我都是阮哥哥的。”
我何曾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当初爱得死去活来,却只是独自吞咽悲伤,还阴错阳差跑到唐朝来。
“姐姐,我只是担心你受伤。”许久,却只是这样一句平淡的劝慰。
她凄然一笑:“只要能和阮哥哥在一起,不,哪怕是过一天,哪怕是见一面……我愿意付出全部。”
心头梗住,难以言说的疼。
“我忘不掉他……”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絮絮不止,“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闭上眼就会看见他,我每一时每一刻都会想起他……”
刹那,仿佛一道幽微的光,闯入心底的曲折隧道。
这一晚,我制成新曲《长相思》。
这一晚,我再也想念不起嘉树的模样。墨迹未干的曲谱散落于地,来历不明的疼袭遍全身。那么疼,那么疼。
灼烫又烧上身,我病了。剥离一段旧的记忆,移植一段新的记忆,皆如涅槃。
铺天盖地的疼叫我奄奄一息,头仿佛要裂开。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攥着和子的手,疼得透不过气。
有人在我耳边念一句诗: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我想看清他的模样,但声音却越来越远。浓厚雾气弥漫而来,将我窒息。我挣扎,几乎要喊起来,把自己弄醒了。
一抹身上,全是汗水。床头烛台上火光摇曳,仿佛一匹舞动的绸。
嘉树的容颜抽丝剥茧般淡去。
我缓过来,眼泪终于落下。
“妹妹,妹妹。”和子吓坏了,“你还好么?”
心渐渐安静。我披衣起身,上前拥抱和子:“姐姐,我饿了。”
和子喜极而泣。
凭栏而望,夜色里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纸上的影。高烧已经退下,前所未有的清爽。回到房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色很糟,既疲惫又憔悴。便掉转身,躺到床上,凝视屏风上的工笔花卉。
和子轻手轻脚端来羹汤。细瓷小碗描着碎小繁复的花朵。我喝了几口,蓦然感觉有利刀正在割我的头颅。我尽量使自己呼吸平稳,却无法掩盖苍白的脸色。
就在这一混,我突然容光焕发,仿佛站在一个突然升起大幕的舞台上。我朗声道:“姐姐,拿琵琶来。”
和子吃惊地将墙上的琵琶抱下来,交到我手中。
我将脸贴在了琵琶上。琵琶贴得我两颊如冰。然后,渐渐生出温润。这陌生却久违的温润传遍我的脖子、胸口和整个身体。我情不自禁起身,靠窗坐下。
我轻轻调弦,轻拨轻弹。一串透明音符。先是宛如和风轻拂,只是在低音区缠绵回转。又如柳荫间宿鸟交颈而眠,喁喁私语。这缠绵一路攀高,渐成百鸟啁啾水出山涧,嘈嘈切切错综缤纷。绚烂之音齐齐奔涌而至,仿佛荷叶之上的晶莹水珠齐齐滚入水中,绽放无数剔透娇小的花朵。在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时,手指又不由自主缓然轻弹,水已入清池,文静舒缓荡漾着浅浅涟漪。群鸟已入千林万山,只留几痕飞羽翩翩坠落。就这样一揉一弹,弦亦一拨一放。琵琶似乎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内心无限痴缠。
我看见夜空缕缕云朵如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