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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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后悔起来,如果当初我可以听他的话,放下骄傲,留在芷兰宫,静静陪他,直到他完成夙愿,成就伟业。他是不是可以过得开心一点,是不是可以少一点遗憾。
我感到泪水从眼角滚落。
人生经不起假设。如果要偿还他的情分,那么,只有等到下一世了。
7.
春天,芜夜忽然叫我入房。他推给我一只竹匣。
我认得,竹匣里,盛满他多年来写给良卿的信。
“这些信,不必留着了。”他微笑,“我与你在一起,良卿会很高兴。”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竹匣被埋在薰衣草花田里,和那只曼荼罗香包埋在一起。都是我们各自纠缠的往事。
我顿了顿,忽然又想起那枚早被收好的小木牌,于是从贴身里衣中取出。熟糯的转角,百年好合。如今,这木牌亦了无意义,不如一起埋了吧。
车轮辘辘,我定睛一望,面前躺的,竟是他。
“大公子-…”我戚戚然伸出手抚他的额,“你好点儿了么。”
他摩挲着我的手:“我很好的。等我们回宫,我就立你为妃。”
我怔了怔,轻声笑道:“不要紧,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
他疲倦地合上眼:“静娘,能不能再为我弹一曲《青梅》。在长安时,我最爱你那支曲子。”
我忙抱过琵琶,方弹了两个音,却听得“铮”一声,弦竟断了。我神色大异,凄声唤他。
他微微睁开眼:“没有关系。静娘,这里离大理远么?”
“不远了,阮白说,再走两日,便要到了。你闻见外面雕梅的香气了么?谁家又要嫁女儿了呢。”我絮絮叨叨,握紧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凉。
他又闭上眼,唇边是一丝微笑:“雕梅,我闻见了。那么香。”
突然,一方丝绢缓缓落地,我拣起来看,上面绣了一首诗: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字迹清秀,提捺宛转。
那么熟悉的一首诗。
而再抬头,哪里有马车,哪里有大公子,哪里有丝绢。不过是广陵新居的花坊,春鸟啼啭,惹人无端烦闷。
怅然一笑,竟然还能梦见他呵。
怔忡着起身,徐徐引袖,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凝眸回首,望见坊中的薰衣草,又生出大片嫩枝。
忽地,有人拉动花坊外的花铃。随行的丫鬟绕过盆景禀告,姑娘,有一位韦先生来见。
“韦先生?”我沉吟,心一动。
“是我,静娘。”门外立着的,竟是韦青。
多年不见,他老得太快,已不是当初出席芙蓉园酒宴的大将军了。他一袭青衫,鬓发潦草,襟前沾着酒渍。眉梢眼角是宿醉后的浮肿与倦懒。
“老远闻到薰衣草的香,于是想必定会是你。过来一瞧,果然。”他微笑,“虽说人生聚散飘零苦,但,人生又是何处不相逢。”
我敛衽行礼,不觉百感交集。
“只是至今心怀歉疚,还不曾打听到和子姑娘的下落。”他眼神一灰,“听说江南一带的歌船画舫有位名动四方的歌人,善唱《水调》,其音裂石穿空。我想,或许是她。但找了一路,依旧不曾有结果。”
“这倒辜负了当初你对我的嘱托。”他微微一笑。
难为他还记得。我亦微笑:“不要自责,乱世之中,连自保都难,何况当初随口一句托付。若韦将军不弃,不妨到舍下小坐,那里,还有一位故人。”
“姑娘说笑了,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将军呵。直呼姓名就好。”他朗声而笑,但笑声中毕竟衔着一丝酸涩与苦楚。
“韦先生。”我抿唇一笑,随手掐了一朵石竹花细细把玩,“如今不要叫我姑娘了,叫我……陈夫人就好。”
7.
韦青从长安漂泊到广陵,居无定所。我们故人重逢,自有许多感慨,把盏叙旧间,倒也将人世诸般沧桑品出一二。前朝的繁盛风华与傲岸风姿,而今皆不复存在,惹人唏嘘。
“真想不到,你们二位如今可以白首相伴,琴瑟和鸣。”韦青作揖道,“未赶得上你们的喜酒,在这里补祝了。”
芜夜微笑。我望他一眼,抿嘴笑道:“多亏了他的琴音,我才找到了他。不过是上天眷顾,机缘巧合。”
韦青大笑,斟满一杯酒:“芜夜,这杯我敬你!苏姑娘……啊,不,陈夫人,陈嫂子!也敬你一杯1
我展颜,饮干杯中酒。
这日,我们三人,皆大醉不起。
从此,韦青也搬到花街住下,与我家靠得不远。于是彼此也有了照应,闲时来叙,并不孤单。
寻找和子,成为他生活的全部目标。
暮春,花坊的莲花已然微绽。歌船的小伙计在花坊外候着鲜花。我衣袖高挽,里里外外忙碌。芜夜要插手,我忙将他扶到一边:“相公!你就不要动啦,仔细碰倒花盆。”
他乖乖不动,却心明手快拍拍我的后背:“若我眼睛看得见,就不会让你这般操劳。真是对不起你。”
我柔声道:“不要说这些。我并不操劳。”
而话未落音,却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我喃喃两声,旋即失去知觉。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有一种明确而欢喜的预感。
是的,我又有身孕。
甫一起身,芜夜便连忙扶我躺下:“不要乱动。我刚刚号过你的脉。你身子原本虚弱,又流过一胎,千万要小心。”
我深深叹一口气,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的。”芜夜微笑,“你一定不要乱动。从今往后,花坊里的事全不要你来做了。你若插手,当心我收拾你。”
“你怎么收拾我呀?”
“收拾你的法子还不是多得很。”他孩子气地笑了,依稀可以想象当初那个调皮跳脱的陈家公子。他准确无误地掐了掐我的脸颊:“这就是收拾1
我幸福地抓住他的手,喃喃:“芜夜,我一定会听话。哪里也不去,乖乖安胎。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丫鬟们将花一一交给歌船的伙计,并站在门口说:“我们夫人以后不送花了。”伙计跳脚:“全广陵都知道苏氏花坊的花最好呀1丫鬟笑:“那就等到明年,我们夫人生了孩子之后再来吧!到时候给你们吃红蛋和茶汤1伙计们都笑了:“那先祝陈夫人生得个大胖儿子1
广陵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空气里永远浸淫着潮湿缱绻的气息,大朵大朵的栀子盛放到糜烂,香得欲生欲死。每一日,雨忽停忽止,我百无聊赖,便坐在窗前裁剪棉布,准备给腹中的宝宝缝制新衣。我看见芜夜走过来,便执他手笑道,你猜孩子是男是女呢?
芜夜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猜,是女儿。
我亦欢喜,芜夜芜夜,我也是喜欢女儿呢。你给她取个名字可好?
芜夜凝神,叫静芜好不好?
我知他意,这名字里嵌着我和他的名字,这是我们的孩子。
忽而又想起那个流失在南诏的孩子,心口一阵隐痛。窗外雨声繁密,我默然片刻,抬头道,芜夜,我想听你的琴。
他温颜而笑,抱琴坐下。琴声低婉,正是那曲《长相思》。我和歌曼吟: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8.
次年正月,我已有早产迹象,身体总是淌出稀薄血液,下腹坠胀。于是哪里也不走动,每日连吃饭都是丫鬟端到床边伺候。
这一胎生得极艰难。二月,遽然而来的阵痛让我奄奄一息。透过窗纸的阳光洒在我高耸的肚腹上,我攥紧手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积聚每一分力量,然后刹那爆发。但,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从高高的云端坠落。耳听得接生婆颤声道,用力,再用力。
泪水糊了满脸。我感到身下不断有液体涌出,但,我的孩子,依旧固执地留在我腹中。
从晨起到黄昏,我终于听见一声冲破血门的啼哭。如释重负,再也没有力量抬起头,再也没有力量睁开眼。
就这样陷入黑暗。一双无形的手,将我温柔抱起,下坠,下坠,向往无底的深渊。
而孩子的光却强劲有力,直抵内心。我重又感到了光亮。
我醒了过来。
幼弱白皙的婴孩在襁褓中哭泣。我费力地挪转头,看见了这个粉妆玉琢的孩子。重生的喜悦与感动无法言喻。我伸手抚摸她的脸庞,那么小的一张脸,那么细瘦的小拳头小胳膊,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她就会如雪花一般化了。
“静芜,我们的静芜。”我望着守在床边的芜夜,低喃。
芜夜紧阖的眼皮亦欢喜地颤动起来。他摸索着与我拥抱,久久不分离。
产后的我身体极虚弱,奶水稀少。韦青帮忙招来一个袁姓奶妈,奶妈模样生得很干净,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裙。我歪在床上,有时候会与她聊天。
“袁大娘,你是广陵人么?”
她一面喂静芜,一面回答:“不是,我从长安来。”
我怔了怔,顿时有他乡遇故人的亲切与感慨:“难怪听大娘的口音里有长安的腔调。大娘是怎么到广陵来的呢?”
静芜嘟着小嘴,已经吃饱,眯起眼睛熟睡,睡姿甘美。
我抱过孩子,听袁氏道:“我是跟主人一路流落到广陵的。我原先是主人府中的婢女。后来主人不在了,我就辗转各处。”
“你的主人是哪一位?”我一面逗弄静芜,将脸贴在她粉嫩的额头上,一面随口问。
“哦,是以前的礼部尚书崔思贤大人。”她微笑,“主人在来广陵的路上还收留了以前宫里的一位良媛娘娘呢。”
我太阳穴卜卜直跳,忍着心慌,勉强微笑:“大娘可知是哪位良媛娘娘?”
“就是当年名动长安的永新娘子埃”她淡淡一笑,“主人在江南遇见她,她在歌船上唱曲。主人便娶了她。去年主人病逝,家中女眷仆妇全被遣散出去,这位娘子也不知流散何方了。”
和子姐姐!
又是花开暖煦的四月,日丽风柔。桃花谢了满地,樱花乍放,柳阴深碧。我要丫鬟买回一只青瓷花瓶,插上三尺多高的绚烂海棠枝,极美。四个丫鬟如今都到了婚嫁的年龄,我央韦青帮忙给她们寻个着落。但她们却含羞,口中说愿意一直陪伴我。我笑了,不再操心或者强求。
丫鬟说新采了嫩蕨菜。袁大娘说用水烫一滚,拿油盐清炒滋味最佳。我便要丫鬟依言照办。
暮霭深沉,我已能下床在院子里走一走。抬头看见芜夜,他穿着洁白里衣,外面是竹青色凸纹交领衫子。我心生欢喜,他亦感觉到我,侧过头微笑:“怎么不好好歇着?当心我收拾你。”
我款款上前,为他拂去鬓间的一瓣落花。正是一段小儿女的缱绻时光,却见韦青匆匆过来,满面忧戚。
“怎么了?”我急道,“是不是和子姐姐有下落了?”
四月的广陵,笙歌绕耳。运河之畔人烟鼎盛。刚从酒肆出来的韦青神思恍惚,一步一个踉跄。
“交带仍分影,同心巧结香。不应须换彩,意欲媚浓妆。”
蓦然酒醒。他掐了掐眉宇,凝神细听。分明想起那一年,玄宗在内苑设宴,杨贵妃命他与和子同唱一曲。和子声线极广,音质亦高亢激越。他嗓音亦是清亮,二人和歌,别有风致。曲罢,和子含羞回到玄宗身边,玄宗拈了一粒青梅于她,她亦不避开,而是将青梅盈盈含与唇齿间。
他们那天唱的,便是《青梅》。
现在,他听到的,是《水调》。昔年,整个长安能将这《水调》唱得如此痴绝、喉转一声、响传九陌的,除了她,还会有谁。
远处柳荫掩映的地方,泊了一只画舫。暮霭沉沉,水鸟低飞。
“船上的姑娘,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