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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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吴女士忽然笑了,“其实,我同梅竺性情不合,迟早要分裂,也不必怪人了。”
之洋连忙颔首。
吴女士十分啼嘘,“当年我真的深爱梅竺。”
之洋不语,记忆弄人,之洋看到的,却略有出入。
当年的吴瑶瑶有点嫌李梅竺钝,不懂伺候讨好女性,她对他十分放肆,不顾他的自尊。
吴女士又凝视之洋五官,“那女孩,的确有双这样的眼睛。”
时珍问:“后来呢?”
“她念商业管理,梅竺去找了一次又一次,只是无此人。”
时珍忍不住问:“她叫什么名字?”
吴女士想半日,“我不记得了,我没放在心上,倒是嘉敏,喏,那是你母亲,一个劲儿帮着梅竺乱找。”
之洋与时珍面面相觑。
“后来此事亦不了了之,不过你父母二人发觉有许多共同兴趣,开始恋爱,而我,我也与新的朋友在一起,那时真年轻,”吴女士微微笑,吁出一口气,随即又低下头,“二十多年就那样过去了,时间都去了何处?”
无人可以解答她的问题。
吴女士又说:“今日看到这位小朋友的大眼睛,我想到良多,年纪大了,真正唠叨。”
之洋连忙说:“不会不会。”
吴女士犹自说:“年轻真正好。”
之洋问:“为什么我却老是觉得精神没有寄托,时间无法打发?”
吴女士说:“因为你年轻。”
之洋与时珍都笑了。
“如今,你母亲已经不在,我十分想念她,你父亲则更加凄苦。”
之洋的心一动。
吴女士说:“我还有下一档约会要赶,下次再会。”
她仪态万千地站起来,她们上一代的女性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特别的味道,永远穿轻盈的衣料,增加魅力韵味,打扮上肯花心思。
她一走,之洋就对时珍说:“她记得我。”
时珍也说:“之洋,父亲那具机器有蹊跷,在彻底了解真相之前,我们要停止使用。”
“时珍,她见过我,时珍,那真是梦境吗?”
“我不能回答,”时珍小心翼翼,“幸亏我们安然无恙,否则我不知多么内疚。”
之洋却无比兴奋,“这比做梦更妙,如果我们可以走进历史里去……”
“不,”时珍忽然害怕。“让我们等父亲回来。”
“他在何处?”
时珍一愕。
“时珍,我有强烈的感觉,李教授此刻不在现实世界里。”
“什么,”时珍跳起来,“不准你胡说,你指控家父逃避现实?”
之洋看着时珍。
时珍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
“李教授‘出门’之前的情绪如何,只有你一人知道。”
时珍立刻说:“我们立刻回家去。”
“为什么?”
“之洋,去找他的躯壳。”
对,思维出去旅游,身体一定在家里某处。
时珍掩住嘴,“之洋,希望找不到。”
可是之洋有第六感,她知道会找得到。
李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实验室在内,约十四五间房间,有部分地方,连时珍都不大去。
之洋不认为宅子里有密室,她想起实验室内侧那间小房间。
时珍说:“整间房间只得一床一几,你是看清楚了的。”
“不,还有一只壁橱。”
“那是放杂物的。”
“时珍,所有的门都要打开看过。”
两个女孩子奔进实验室,推开请勿打扰的门,重新走进休息室,时珍立刻去开壁橱门,发觉上了锁。
之洋一看,立刻说:“是声音锁,时珍,对它讲一句话。”
“讲什么?”
“你对其他锁怎么说?”
“芝麻开门。”
橱门闻声“嗒”一声开启。
时珍与之洋惊呼一声。
橱内十分狭窄,可是放着一张椅子,有一个人,靠着椅背,端端正正,舒舒服服坐着,那不是别人,正是李梅竺教授。
时珍十分激动,欲伸手去扶起父亲。
“别动。”
时珍的手僵住。
之洋提高声线,“不可打扰他,让他维持原状,他出门已久,随时会得回来,你若扰乱了什么,只怕影响他行程,请记住铁拐李的例子。”
时珍急得几乎哭出来,“父亲,父亲。”
“小声,也许外来的声音也会使他不适。”
时珍惊惶失惜,“父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直在家。”
“为何讹骗我说是出门?”
“这是他最重要的一项实验,不想你担心或是打扰。”
“之洋,你了解家父好似比我还多。”
之洋抬起头,是的,因为,她在他年轻时期已经认识他。
之洋轻轻掩上橱门。
中年李梅竺教授头发略为斑白,身型维持得很好,脸上仍有那股坚毅的气质。
时珍焦急问:“他呼吸是否正常?”
之洋伸手到他鼻孔附近,“我想是。”
“脉搏呢?”
“时珍,别担心。”
“我怎么不害怕,他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之洋喃喃自语,“原来他一直在实验室附近。”
“他去了那么久,我怕他回不来。”
“我对教授的研究有信心。”
“之洋,我们去找他。”
“嗄,怎么找?一个人的思维可以去到的地方比宇宙更加浩瀚。”
“他是我父亲,我非找到他不可,我怕有危险。”
之洋看着满头大汗的时珍,“茫无头绪,从何开始?”
时珍跌坐在地上,“一个一个梦境找过去,直至见到他为止。”
“时珍,他其实不想见我们,否则不会安排假的映像在荧幕上与我们对话。”
“那我们该怎么办?”
“把橱门先锁好。”
时珍对着那具锁说:“芝麻关门。”
之洋说:“让我们休息过后慢慢商量此事。”
她们走到厨房找出一箱香摈,用冰镇住数瓶预备喝醉,至少可以暂时麻醉一下。
时珍用手托住头说:“真没想到家父会以身试法。”
“科学家泰半有牺牲精神,居里与夫人均因长期研究放射性物体患上癌症。”
时珍看牢天花板叹息,“但是家父进入他自己设计的梦境想必还有其他原因吧?”
“那是什么?”
时珍喝一口酒,“我老是觉得,他是想回到过去寻找早年失落的一些不知什么。”
之洋笑笑,“科学家的思维不会如此飘渺。”
时珍说下去:“把记忆编成故事输入电脑,再设法进入故事中,也就等于是回到过去。”
之洋举一举杯子,这种理论最好待李梅竺教授亲自来解释。
时珍说:“这次他回来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拨时间与他相处,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么,每次他有话要说,我都表示有约会有节目。”
“也许你觉得教授还是壮年人,不需你照顾。”
“可是,总没想到他也会寂寞。”
“是,我们很少考虑到父母也会有各种需要,老是认为他们生存目的只为照顾我们的需要。”
她俩笑了。
那么了解自己,可见已经长大。
时珍说:“其他人做研究总有详细记录,他没有。”
“也许这是一项私人研究,他无需向他人交待。”
时珍添了酒一饮而尽。
她酒量比之洋浅,有点不胜酒力,她说:“喝了酒,心情比较好,人也轻松得多。”
“不然,酒这玩意儿怎么会盛行数千年。”
时珍伸一个懒腰,“唉,今日的忧虑今日当已经够了。”
第5章
这话很实在。
她随便在客厅中的沙发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却不累。
她回到实验室,独自坐下,趁着心静,轻轻说:“教授,你在何处,可否指点一二。”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头,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时珍与我都想念你,希望你来相见。”
实验室内静寂一片。
“时珍想逐个梦来找你,我却觉得不大可能,我们到了甲梦,你可能刚离开入乙梦,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比在世上找一个人更加困难。”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除非有缘分,那样,千里亦可前来相会。
“我想看看,在这个梦里,是否可与你相见。”
之洋戴上仪器,轻轻按下钮键。
一开始就觉得不对。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旧的建筑物,石板街道,居然还有马车。
路人说的话,都是之洋听不懂的,既非法语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欧任何一国语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肿的途人,试用法文问:“我在何处?”
那人听懂了,回答她说:“莫斯科。”
“什么?”
那人不耐烦,“莫斯科,你连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么年份?”
“神经病!”
那人挣脱之洋的手匆匆赶路。
他是对的,在现实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问“今夕是何年”,之洋也会怀疑他不对路。
街道旁有的是旧报纸,之洋弯身拾起一张脏旧的破报,她不识俄文,可幸阿拉伯数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这莫非是一个俄国人的故事?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纪初,书到用时方知少,之洋恨自己无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气点燃的路灯忽然亮起,之洋抬头,看到漫天鹅毛似大雪缓缓飘下,一片一片落在脏黑的道路上,此时,行人稀疏,大概都赶回家吃饭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觉是冷。
而且这种蚀骨的冷是一种气氛,使人觉得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没有生机。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这里。
幸亏林之洋不过是个过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马路尽头,她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碰到噩梦,越快醒越好。
这显然是个乏味的梦。
之洋急急向前走,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雪,路人走过,应有一行脚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过的地方,没有印子。
她被自己吓一跳,原来她在梦境里没有实质。
苦笑着她再提起脚走,一不留神,与一途人相撞。
那人个子很小,似是妇孺,被之洋碰得脚步踉跄。
之洋连忙扶着她,冲口而出:“对不起。”
那人听到中文,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包着头的黑色的大围巾轻轻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开双手,看到一张属于华裔女性晶莹皎洁的小圆脸,头发全部拢在脑后,五官更加玲珑,啊,这是全世界华人都认得面孔呵。之洋一时震荡莫名,哑口无言。
只见那张脸上布满忧伤,她轻轻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渐渐咬得厉害,手绢掩得更严。
之洋忍不住说:“你的肺有病。”
她轻轻抬头,“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结核容易传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会发明特效药雷咪锋根治,世纪末,另有一种更可怖的病毒会传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谁?”语气充满讶异。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个普通人。
雪渐渐密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伞,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温水变得沉重。
女士问之洋:“你不冷?”
之洋并不知道她会来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着单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愿我也像你那样什么都不怕。”
她们步行到巷子尽头,有一幢外形残旧的公寓,女士说:“我的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