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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黄雀记-第36部分

小说: 黄雀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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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兰英认为儿子如此诽谤小金姑娘的容貌,一半是意气用事,一半是思想幼稚,所以她努力地为小金的外貌辩护,结婚过日子,腰身有什么用?人家小金是双眼皮大眼睛啊,脸盘大一点怎么不好?脸大福大你不懂吗?还有屁股大,算什么缺点?女人的屁股就是要大,屁股大,能生儿子的!

你们那套审美观早过时了,现在流行日韩系美女懂不懂?我的女朋友,还用你们操心?我要海选的,要决赛的,决赛时候要PK,那时候再带给你们看,行不行?

邵兰英不懂什么是PK,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美女叫日韩系美女,很想弄清楚,香椿树街上哪个姑娘算日韩系美女?那个仙女,现在又出落成了什么系的美女?但她终究没有这个心情,径直跑到儿子房间里,取出那套进口西装,命令儿子穿,给我穿上西装,穿上就去!人要讲信用,约好了人家,你不想去也要去!

柳生穿上了西装,穿上了才向母亲申明,今天我跟春耕他们打麻将,穿西装看看手气好不好,我不见那个丑女,影响心情,是你约的人,要去你自己去吧。

邵兰英劝也没用,恫吓也没用,拿了把扫帚要打儿子,柳生整了整西装迎上去,这套西装三千块,你舍得就扫,随便你扫。邵兰英气昏了头,丢下扫帚跺着脚,冷眼看见桌上的一串佛珠,抓过来就捻,这串佛珠在慈云寺开的光,很灵验,你这孩子还有没有救,我来问问慈云寺的菩萨!她手上恶狠狠地捻着,嘴里念着经,每一颗檀木珠上映现的都是仙女的面孔,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正值豆蔻年华,有的已经被岁月打造过,妖媚惑人了。沉重的回忆使邵兰英面色发灰,嘴里不停地哀叹,不好了,不好了,慈云寺的菩萨告诉我了,妖魔又上了你的身!她不是什么美女,是你命里的妖孽啊,柳生我告诉你,你要是还跟仙女纠缠不清,我们这个家,又要灾祸临头了!

他不得不承认,母亲的佛珠不能预见幸福,预测灾祸却是灵验的。该来的麻烦,还是来了。当天他在春耕家的麻将桌上,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人自称是郑老板的手下,催他把白小姐的马送过去。他心往下一沉,嘴里矢口否认,什么白小姐黑小姐?我不养马,我在打麻将,你们要买马去内蒙古大草原,那儿有的是马。对方似乎料到了他的口径,很捧场地大笑,笑完了还祝贺他,手气怎么样?祝你大杠开花啊。祝贺过后,那人才撂下了一句话,我们认识香椿树街,认识你家的门洞,柳生,请你准备点好茶叶,我们去了要泡茶。

那些要喝茶的人,来得很快。

第二天他从井亭医院驱车回家,路上接到他母亲的电话,声音听起来非常怪异,她说有三个男人守在家门口,向她索要一匹马。他一下就猜到,喝茶的人上门来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有马就牵回来给他们,没有马就去忙你的生意,家里有我们呢。关键时刻,母亲总是可以强压怒火,保持冷静,他听出母亲的暗示,你千万不要回家。关键时候他总是听母亲的,他的面包车在十字路口果断地掉了头,驶向了郊外的方向。

他驾车向西,开了足有二十公里路,再往下走,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墓地了,他忌讳墓地,停下车,在公路下的玉米田里坐了一会儿。那三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否认识他们?他脑子里闪现过一排排人脸,又被自己所否决。东门老三和西街阿宽都已经过气,洗手不干了,现在外面谁还在干这种营生,他心里其实也不清楚。他想象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喝茶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觉得自己渴了。暮色在原野上弥漫,灿烂的云霞转眼变成了无边的黑暗。野外的夜晚来得那么快,他心里忐忑,偏偏手机的电池所剩无几,不宜打电话回家打听什么,他致电春耕,委托春耕去家里察看一下他父母的安危。春耕马上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父母好好的,正在家里招待那几个人喝酒吃螃蟹呢。他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正在施展她擅长的外交攻势,家里暂时应该无恙了。春耕问他,你在哪儿?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你今天反正回不了家么,我们去洗桑拿,找个好地方过夜?他说,你少来趁火打劫,我现在哪儿有心思洗桑拿?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春耕嗤地一笑,好好想一想?你去想什么?你能想什么?他一时答不上来,模仿电视剧里的人物说,想什么?想我的人生之路,不行吗?

他的人生之路,暂时只能局限在公路上。他把面包车开到路边的一间小旅馆,停车进去开房间。老板问他要身份证,他随口说,你们这种破旅馆,客人来是抬举你们,还要什么身份证?老板倒不生气,认真地解释道,我们这种旅馆,公安查得最严了,住我们这儿的客人,好多形迹可疑的,不瞒你说,坏人比好人多啊。他说,那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那老板打量着柳生,诚实地说,这个,不好说的,我哪儿看得出来?坏人脸上又不写字的。柳生在公文包里掏了半天,没找到身份证,倒是摸到一把陌生的钥匙,举到眼前仔细辨别,是水塔的钥匙,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灵机一动,想起香火堂里专门为郑老板准备了一张双人沙发,睡那张沙发,也许比小旅馆更舒适更安全,于是他傲然地走出旅馆,回头对老板说,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干脆,我今天去我别墅住了。

这个夜晚要小心行事。他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黑帮电影,被追杀者总是尽量缩小自己的目标,面包车无疑是个累赘,要确保安全,必须人车分开。他把面包车停在一个加油站的空地上,自己沿着公路往井亭医院走。公路上夜色四合,天空与路面都是黑黢黢的,风很大,有点冷,野地里似乎鬼影重重。他干脆一路小跑起来,跑了很长的一段路,看见井亭医院温暖的灯光,他弯腰喘气,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井亭医院的门卫都认识他,他轻易地获得放行,还借到了一个手电筒。夜色中的井亭医院静得出奇,他穿越黑暗中的树林,来到水塔下面,只惊动了两只乌鸦。两只乌鸦在水塔顶部发出沙哑的叫声,似乎在抗议一个夜晚的入侵者。郑老板遗留的香火堂仍然紧锁铁门,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见信徒们奉献给菩萨的香火委屈地摆在水塔的台阶上。他穿过无数由塑料碗铁皮盒改制的香炉,还有好多用肥皂改制的烛台,打开了有点锈蚀的门锁。推开门,他一眼看见佛龛前的一团亮光,崇光寺的菩萨端坐于莲花座上,正在黑暗与空寂中普度众生,菩萨的手指向他发射出五道花瓣似的金光。他走过去,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菩萨的金手,菩萨,你最近好吗?他不知道菩萨能否听见他的问候,他不知道菩萨是否介意他深更半夜跑来借宿,但既然人们都说菩萨普度众生,众生之中自然包括他柳生,菩萨能保佑别人,也应该保佑他的。

他跪坐在蒲团上,瞪着菩萨。菩萨就是菩萨,菩萨看起来愿意收留他,菩萨金色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慈祥,并无愠色,他感到心定了。香火堂里装了电灯,但他不敢开灯。他在黑暗中给菩萨磕了头,心想光磕头不成敬意,还应该给菩萨上一炷香。郑老板当初置办了很多香火,都藏在一只纸箱里,他找到了那只纸箱,为自己上了第一炷香。香烟在佛龛上笔直地上升,带着某种冲刺的热情,空气里开始溢满檀香和艾草的香味。水塔的往事不堪回首,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回忆,突然记起白小姐那天的嘱咐,又到佛龛前郑重地献上了一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白小姐的,请菩萨收下她的一点心意吧。

外面风声萧萧。他无法入睡。菩萨允许他在水塔里睡觉,有个神秘的幽灵不允许。每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水塔里便适时地回荡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被堵隔的铁梯,似乎有人在铁梯上轻轻地走动,慢慢上升,上升到水塔顶部的泵房,那声音变得清脆,当,当,被封堵的泵房里传来了隐隐的敲钟声。他害怕起来,睡意全消,仰起头大喊一声,谁?他忽然想起了保润,想起保润十八岁的面孔。他打开手电筒,走到佛龛的旁边,屏息倾听佛龛后面的动静,他拉住崇光寺菩萨的金手,以此壮胆,高声对着上面喊,保润,是你吗?保润,是你在上面吗?

幽灵保持沉默,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他不敢睡了,干脆摞起几个蒲团,坐在佛龛下面抽烟,准备坐等天亮。灯还是要打开,他看着那两炷香火。他的香火,还有她的香火。两股乳白色的香烟在灯光下显得平等,显得匹配。她的,他的。他坐在蒲团上,困倦地回忆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不是他所擅长的回忆,况且他的人生之路过于曲折,很快,又呵欠连天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头顶上传来泵房的声音,似乎是谁绝望的抗议,也似乎是谁委屈的嘟囔声,不公平,不公平。他被唤醒了,什么不公平?他看一眼香火,觉得泵房的声音是一个命令,他忘了什么,这座水塔里至少应该有三炷香的,他的,她的,还有保润的。于是他起身,点燃了第三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保润的,菩萨,请你也保佑他吧。

第32章 回家

后来柳生一直相信,崇光寺菩萨是偏心的,普度众生只是信徒们的愿望,该保佑谁,不该保佑谁,菩萨心里自有主张。后来柳生一直相信,那个夜晚他点燃的三炷香,浪费了两炷,菩萨偏心,只接纳了他为保润点的那一炷香。菩萨没有保佑他,也没有保佑她,菩萨仅仅保佑了保润。

那天早晨他去石码头开车,发现车下的垃圾比平日多,以为是野狗野猫干的,并没有在意。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听见有人在车厢里打呼噜,一回头,发现一个人的脑袋钻在菜筐里,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还在睡觉。他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一张男人的脸慢慢从菜筐里钻出来,苍白,浮肿,眼睛红肿,看起来疲惫不堪。车厢里瞬间充满了惊悚的气氛,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保润。保润穿着一件肥大的不合体量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皱巴巴的棒球帽,帽檐上有香港旅游四个金色的字样。保润憔悴的模样看起来像个中年人,唯有帽舌下的目光还残存着一丝稚气。你是柳生?他好奇地打量着柳生,从头到脚地打量,操,总算等到你了。你混得不错啊,真有汽车了?

柳生打了个冷颤。他下意识地想弃车而逃,一条腿已经跨出了车子,保润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襟,别跑,你跑什么?怕我啊?柳生的另一条腿留在了车内,努力保持着体面,我不是怕你,是怕鬼,以为车子里闹鬼呢,他强自镇定地说,回来怎么不打个招呼?我好歹有个车,可以去接你。

保润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之后突然伸出来,和柳生握了一次手。是一次过于隆重的握手,颇具仪式感,柳生感觉到对方的手很有劲道,他不想示弱,把浑身的力气都聚在手上,两个人默默地较量着手劲,目光对视着,保润说,吔,你紧张什么?你的手怎么在抖?柳生抽出了手,甩一下,说,是你的手抖,我的手从来不抖。保润笑了一声,好,我抖没关系,你不抖就好,不抖好开车,我搭你车到井亭医院,去看我爷爷。柳生舒了口气,问,你不先回一趟家吗?马师母有你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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