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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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找马,找了整整一个上午。相对来说,一匹失踪的马比一个失踪的人要醒目许多,马是向市区方向跑的,他沿途呼喊马的名字,胜利,胜利!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游行示威,但没有人嘲笑他,大家都听说柳生丢了一匹马,那匹马价值三十万。从妇产医院上夜班回来的胖阿姨给他提供了最初的线索,说白马曾经出现在人民街和改革路的十字路口,它在花坛边徘徊,马辔头上不知被谁挂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胖阿姨还说那马很讨人喜欢,路人们只要向它挥动丝巾,粉的也行,红的也行,花的也行,它一律抬起前蹄,不停地给人们作揖。公交车司机老徐说白马就在他的十一路汽车前碎步前行,他按喇叭赶马,那马对不文明的喇叭声似乎有所抵触,故意不给汽车让路,步点悠闲而均匀,司机和乘客只好耐着性子,在马路上慢慢地蜗行,直到十一路抵达春风街的站点,公共汽车与白马才分道扬镳。老徐提供的信息提醒了柳生,春风街离桃树街很近,他一拍脑袋说,我怎么那么笨?胜利认识路的,我知道它去哪儿了!
柳生错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等他寻到桃树街上,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远远的,他看见一辆白色的急救车停在游戏厅的门口,车边挤了一群人,脑袋高低错落,都朝向马戏团的夹弄张望着。他跑过去,听见人们谈论的不是马,而是死亡的方法。两个从游戏厅出来的男孩,一直在高声争论,一个说,是安眠药,三瓶!另一个说,什么安眠药,是割腕,割到了静脉,我看见血了!那个做丝绸生意的小老板也在人群里,他对两个男孩说,吵什么?你们说的都不全面,安眠药他吃了,静脉他也割了,你们以后要是活腻了,记得要像他这么干,要死就死个痛快。
柳生没来得及打听什么,马戏团幽暗的门洞亮了,里面外面响起一片吆喝声,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从门里出来了。他看见瞿鹰的半张脸露出白色的罩单,像一轮苍白的月亮,他头上的马尾散开了,一绺卷发垂在他尖削的额角上,随着担架的颠簸,微微颤动。瞿鹰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气,混杂了一丝甜腥味。柳生注意到担架上有血滴落,血像雨珠一样缓缓地洒下来,一沾地,那些血滴就变黑了。他打了个寒噤,嘴里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声,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怎么回事?活不下去,轻生了么。他退到人群外面,张大嘴呼呼地吐出几口气,说,我操。好死不如赖活,这道理都不懂?
急救车呼啸起来,很快驶离了桃树街。马戏团门口的人群渐次散去。男孩们跑回了游戏厅,卖丝绸的老板站到店门口,用一根火柴剔着牙,他对柳生说,小瞿是有名的驯马师啊,一表人才,以前很风光啊的,很多女孩迷他,等在马戏团门口要签名。柳生说,有什么用?他有名,女孩子才迷他,他混惨了,还有谁理他?老板说,不光是女孩子,很多中央领导省里领导,还有外宾,都跟他合过影。柳生说,合个影有什么屁用?一转脸谁也不认识谁了。那老板说,他以前手头很阔的,买东西都不还价,上个月还在我这儿买了一堆礼品,花了好几千。柳生说,他阔过?阔过李嘉诚了?阔过比尔盖茨了?几千块算什么?上个月有几千块,这个月还不是家破人亡了?那老板将柳生引为知己,不停地点头,这位老板是过来人,说得对,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想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马上关了店门去加州海滩,洗温泉,做按摩,做足疗,来个豪华套餐!老板你去不去加州海滩?我们做伴一起去,可以免一张门票。
柳生的心思在马身上,敷衍几句,便开始打听白马胜利的踪迹。那老板认识白马胜利,说他早晨来开店门,看见胜利站在马戏团门口,浑身都是灰尘,不停地用马嘴拱门。门房龚阿姨被惊动了,出来牵了马,去找瞿鹰,瞿鹰已经叫不醒了。那老板感叹说,胜利是一匹神马呀,它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什么今天回来?是来给瞿鹰送终的!瞿鹰交过那么多女朋友,谁来了?都跑了。只有马来了,还是马好,马比人有情义啊。
马戏团的那扇侧门还开着,白马胜利应该在里面。柳生的一条腿跨过了门槛,另一只脚不知为什么往后缩,僵在门外了。门内是一个人的死亡现场,似乎也是某些人的犯罪现场。他有点怕,又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正扶着门框进退两难,马戏团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他的眼睛一亮,果然是胜利,他看见了他的马。门房龚阿姨牵着马出来了。她肩上斜挎着一个大布包,眼睛里满含泪水,一边走一边低泣。柳生迎上去说,阿姨,你要把胜利带哪儿去?龚阿姨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干了眼泪,牵到肖书记那里去,昨天瞿鹰送走的曙光,前天送走的英雄,今天瞿鹰人就不在了,只好我去送胜利了。柳生说,为什么要送到肖书记那里去?她说,肖书记吩咐的,马是国有资产,不是瞿鹰的私人财产,谁要买胜利,要跟肖书记去谈价钱,谈出了好价钱,我们才拿得到全额工资。柳生一把抢过缰绳,说,胜利已经抵债了,胜利是自己跑回来的,阿姨你忘了吗,胜利是我的了?龚阿姨抬起泪眼打量着柳生,突然扬手在柳生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们这些黑社会,瞿鹰是让你们害死的啊,一条人命都搭给你们了,还不够?还要来抢我们的马?柳生抓紧马缰不松手,阿姨你不要乱说,谁是黑社会?我不过是替朋友要债的,没有这匹马,朋友那边交代不了。龚阿姨说,我不管你的朋友,我不管你是黑社会还是讨债鬼,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人?说,是不是人?柳生被她问得一愣,当然是人,你看不出来吗?龚阿姨激愤地叫起来,是人都有良心,你有良心吗?你有良心就别来跟我抢这匹马,看看那匹马,好好看看,马身上都是血,都是瞿鹰的血啊!
他们争抢着马缰,缰绳松脱了,白马胜利碎步通过马戏团幽暗的夹弄,穿越门框的时候,马头熟练地下俯,就像人那样低了下头,庞大的身躯便顺利地挤出了狭窄的小门。现在,白马胜利站在明亮的光线下了,昂着头,侧身四十五度站立。白马的皮毛显得肮脏不堪,马眼睛依然湿润澄澈,目光如同两颗宝石,闪闪发亮。柳生终于看清楚了,马背与马腹洒满的那些暗红色斑点,其实是血痕。它是一匹白马,不是花斑马。他知道那是瞿鹰的血。柳生从来不怕血,但这次不一样,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他晕血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晕血了。他扶着墙走了几步,找到一个墙角蹲了下来,背对着龚阿姨和白马胜利,干呕了几声。他放弃了他的权利。算了,反正不是我的马。他挥了挥手说,算了,不关我的事,你把马牵走吧。
第31章 后悔
好多天过去了,白小姐那边无声无息的。柳生不知道她是否听闻了瞿鹰的噩耗。她怎么看待瞿鹰,这是她的事情,而他的义务是那匹马,他以为她会来催讨那匹马,但不知道她是忘了马,还是忘了她的债务,或者是在酝酿什么新的人生计划,他试探着打她的手机,信号已经不在服务区了。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侥幸还是忧虑,设想了某种不祥的可能性,或许,她那边也出事了。
有一天他开车路过善人桥,看见桥堍的台阶上挤了很多人,原来捕捞船刚刚开走,船员们从桥洞里捞上了一具无名女尸。他向那些看热闹的人打听,多大年龄的女尸?是二十五六岁吗?长得什么模样?别人都称自己随便瞎看,没有去注意死者的年龄和容貌。他站在善人桥下,看着桥洞里肮脏而静止的河水发愣,先是担心她的生死,瞥见台阶上来了两名警察,便又开始为自己担心了。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偏偏遇见她,智商便急剧地降低,一不小心又淌了一次浑水,说不定,公安人员很快会找到他门上来了。
她像一个魅影,悄然侵入他的生活。那魅影躲在暗处,妖冶神秘,充满灾难的气息,不是在守候他,便是在召唤他。白马不在了,她还在,她的魅影像一把剑,亮闪闪的悬在他的头上。他思念那匹白马,也牵挂着白小姐,只是他对白小姐的牵挂显得怪异,那牵挂越来越消极,也越来越像一个道义的负担了。
乔院长算是消息灵通人士。有一天他们下棋,乔院长向柳生透露,郑姐正在到处寻找白小姐,扬言要给她点颜色看了。郑姐声称白小姐骗了郑老板三十万,还不出来,炒她鱿鱼她还委屈,竟然拿走郑老板的一只钻戒,留下一张纸条昭告主人,说钻戒用来做她的遣散费了。乔院长说郑姐很懊恼自己当初顺从弟弟,挑选白小姐做了公关小姐,她弟弟认不出蛇蝎美人,她是应该有这个眼光的。她亲口对乔院长发誓,我饶不了那丫头!迟早要摆平她,有钱还钱,没钱让她选两条路,要么毁容,要么进监狱,这样的丫头,再也不让她在社会上害男人了,我要为民除害!
他听得心惊,背上渗出很多冷汗,打断乔院长说,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下我们的棋。但棋局也很肃杀,他定睛一看,他的黑棋已经没有希望了,乔院长要追杀他的大龙,黑棋像一座华而不实的城堡,被一支白色冷箭射塌了。他瞪着棋盘苦笑,我输了,肯定输了。乔院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是输了,输给我是小事,一盘棋而已,千万不要输给她,那是一世人生,你输不起的。他听出乔院长话里有话,哪个她?我还会输给哪个她?乔院长你到底什么意思?乔院长说,你是聪明人,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吧?我消息很灵通,我是为你好。
他母亲邵兰英的消息似乎也很灵通。不知是什么人在街上告诉邵兰英,说柳生和那个仙女谈起恋爱了,还为她去讨债,逼死了一个马戏团的演员。她又惊又怕,回来向柳生兴师问罪。柳生一口咬定是谣言,那是造谣,妈妈你怎么相信谣言?邵兰英说,人家平白无故造你什么谣?他说,怎么平白无故?人家嫉妒!看我家过上了小康生活,那么多人心里不舒服,难道你没感觉?
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凡事柳生否认得越彻底,邵兰英通常都越有怀疑。在她看来,儿子当婚不婚,是一个最大的安全隐患,好比一道篱笆,四处镂空,外面的野物容易钻进来,家禽猫狗也容易钻出去,为了防范,一定要扎紧篱笆。柳生这样的儿子,总是需要管束,父母再怎么操心,难免百密一疏,儿子若能缔结一门理想的婚姻,才是扎紧篱笆的正途。邵兰英与丈夫连夜商量一番,很快拟定了一个未来儿媳妇的名单。她走访了相关的几家人家,权衡之下,绍兴奶奶的侄女小金符合她的要求,成了首要人选。邵兰英也是专制惯的,事先没有征求儿子的意见,擅自敲定了约会的时间,没料到柳生不仅违抗母命,还对无辜的小金姑娘进行了人身攻击。
谁要跟她约会?柳生说,她的脸比面盆还大,屁股像一袋面粉,连个腰身都没有,我好歹算个帅哥,你让我跟她约会,不是给我制造丑闻吗?
邵兰英认为儿子如此诽谤小金姑娘的容貌,一半是意气用事,一半是思想幼稚,所以她努力地为小金的外貌辩护,结婚过日子,腰身有什么用?人家小金是双眼皮大眼睛啊,脸盘大一点怎么不好?脸大福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