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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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保润口齿流利,也没机会对母亲讲清楚了。两名公安各自伸出了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伸出了白手套,其中一只白手套封盖了保润的嘴巴,另一只白手套拧了下保润的耳朵,然后顺势搭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拍一下。那名公安应该来自北方,普通话听起来非常标准,一看就是初犯,还不懂规矩?现在教你规矩,闭上嘴巴。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听懂了没有?
保润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腼腆。他不敢分辨两名公安的脸,只是记住了两只白手套不同的气味。一只有清凉油冷酷的气味,另一只白手套闻起来亲切一些,带着一股浓浓的烟丝的香味。出逃的五十米路程,很快走完了,保润看见白色吉普车在街边等他。此去不妙,他知道目的地,那个目的地被香椿树街居民称为里面。里面。他从来没有料到,白色吉普车有一天会为他而来,他也要到里面去了。
他被两名公安干脆利落地塞进了吉普车车门。车上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像一件沉默的货物,先行运上吉普车,占据了有限的空间。他看见那人宽阔的后背,还有油腻腻的后脑勺,背影有点像柳生。等到那人回过头,保润发出了一声惊呼,柳生!真是柳生。他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会先到一步。他不清楚自己用狗链子捆人,犯了多大的罪,更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也要到里面去了,据他所知,柳生不过是把她的两只兔子红烧吃了。
柳生的双手被铐在一根特制的不锈钢钢杆上,半跪着,他还穿着肉铺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散发着生猪肉特有的膻味。柳生来陪他了,他和柳生仍然在一起,他的心里说不出来是惊还是喜。因为禁止说话,他只好用眼睛询问柳生,几次对视,柳生总是首先移开他的视线,看起来有点心虚。保润注意到柳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彩,他的一只耳朵上,可笑地包着一块纱布。
他们现在被铐在同一根钢杆上了,像两个真正的朋友,即将分享神秘的里面的生活。随着吉普车的颠簸,两个人的肩膀偶尔会撞在一起,保润后来坚持用肩膀发问,但柳生的肩膀刻意地避开了他,柳生看起来很害怕。因为柳生害怕,保润觉得他有必要保持乐观,肩膀不能交流就用脚,保润的一只脚悄悄探出去,故意踩了柳生一下,躲开,便又踩一下。没想到柳生平时那么神气活现,一上吉普车便成了个脓包,保润只踩了他两脚,柳生竟然告了保润的状。这是第一次,保润听柳生卷起舌头说起蹩脚的普通话,报告公安同志,这个人不老实,他用他的脚,踩我的足啊。
第16章 拘留所
有好多地方都算里面,保润去的是城北拘留所。
城北拘留所在皮革厂的厂房后面,曾经有个雅号叫无意园,但本地居民都记不住这个深奥的名字,只称其为皮革厂后面。可以想见,皮革厂后面的历史要比皮革厂长久多了。当年园子的主人是个大丝绸商,历时八年修建这个私家园林,未及竣工,解放了,主人逃往台湾,丢下这个半吊子园林,被司法部门作为敌产接收了。对于古典园林的外行来说,这园子已经够漂亮了,一条长廊连着一条长廊,一个天井套着一个天井,还有一片荷叶状的池塘,池塘边堆着太湖石假山,四周红红绿绿,风一吹,旧社会的桂花与竹子在摇曳,新社会的花草和蔬菜在摇曳,它们在一起,正好是历史在摇曳。皮革厂后面的美景,是被封闭的美景,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块地方,用来关押嫌犯,有关部门也觉得浪费,动过商业开发的脑筋,但前面的皮革厂是个障碍,要开发后面,必须要把前面搬走,偏偏皮革厂是本地税收的大户,地位比拘留所高,不好动,结果前面后面就都不动了。
保润曾经多次从皮革厂的前面路过,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到皮革厂后面来,似乎是梦里走错了路,醒来之后,已经抵达里面,这么短促而诡异的旅程,超出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想象。
他一步就跨到里面了。里面古怪难闻的空气似曾相识。是典型的皮革厂气味,甜中带腥,腥味里透出些辛辣的苦涩,所有牲畜幸存的皮毛,都还在怀念主人消失的肉体。是一种悼念的气味。四月以来保润夜梦频频,每个梦境都被这种气味所包围。不仅是空气,城北拘留所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小时候跟随祖父去过本地所有的古典园林,所以,在跨过无意园豪华宽敞的第一道铁门时,他猜想进去后要右拐,右拐后会遇见一个古典式的圆月门,门头上应该雕刻着别有洞天四个字。果然,看守带他右拐,果然,他看见了圆月门,与他的猜想稍显不同,圆月门上额外加装了一扇正方形的铁门,形状像一个过度雕琢的画框,他穿过这道门的时候心里想,别有洞天呢?圆月门上怎么没有别有洞天?会不会刻在反面呢?到了门那边,他偷偷地回头一望,差点失声惊叫,别有洞天!四个字呈扇形排列,赫然出现在圆月门的反面,他的先见之明,奇迹般地得到了印证,无意园里的别有洞天,果然是刻在圆月门的反面的。
到了里面,他竟然变得如此睿智,这也许是偶然,但足以缓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后是搜身。吐舌头。脱裤。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让人检查,并没有多少羞辱之感。他惊异于自己与看守们熟稔的配合。从未到过皮革厂后面,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一套繁琐的程序,他是怎么做到无师自通的?有一个瞬间,他甚至企望听到几句表扬。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到了里面,他其实一点也不笨的。
看守带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青砖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纹状的阳光,它始终在他的脚尖前方波动,引导他往拘留所深处走,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前来认领一个失散的亲人。他东张西望,忽然大胆地问看守,下面一道门是曲径通幽吧?看守愕然,问,你是二进宫?以前来过的?他摇头说,我是初犯,第一次进来么,我猜的。看守讽刺他道,没想到你还很有才华呢,那北京中南海里是什么样子,你能猜出来吗?猜猜看啊。他不敢造次,赶紧闭上了嘴。第三道门是盾形的,被几丛竹子所掩映,透过摇曳的竹影,他清楚地看见了门头上曲径通幽四个大字,曲径通幽!他的智慧再次被证明,喜悦不知为何却打了点折扣,他盯着门边摆放的两盆万年青,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那丛竹子,还有两盆万年青,怎么就没有猜一下呢?
门那边站着个打扫卫生的囚犯,四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瓦刀脸,镶着金牙,一看见保润便露出了亲热的微笑,来了?那是老友间打招呼的态度,保润往四周看,没看见任何第三者,不禁有点紧张,向看守声明,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次轮到看守为他释疑了,看守说,你不是知道个曲径通幽吗,你不认识他,他可以认识你,曲径就是这么通幽么,你们这些人,迟早要到这里欢聚一堂。
曲径通幽。
他和很多陌生人欢聚一堂了。
他被分配去了听风阁。听风阁从前是主人的书斋,后来被改造成一个特大的囚室,木格花窗都用水泥封堵起来,里面听不到风了,只有一股久未清洗的人体蒸发的臭味,沉积在空气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照耀着一堆陌生的人脸,人脸都靠着墙,组合起来像一幅巨型的浮雕,主题待定。他从人群里寻找柳生,一张张面孔辨认下来,未见柳生的踪影。他问,你们谁见过柳生,香椿树街的柳生?里面的先驱者大多盛气凌人,有人恶狠狠地奚落他,香椿树街在什么地方?柳生是谁?做过什么大事?我们为什么要认识他?也有人不欺生,态度温和地开导保润,找熟人呢?里面的熟人有什么屁用?到了里面,谁还帮得了你?死狗救不了死猫,要找人通关系,到外面去找啊。
他不知道听风阁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外面的世界国泰民安,这么多人犯的什么事?一打听,嫌犯大多来自城南的扫帚巷,是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前不久大家争相去挖一只装满黄金的坛子,把一户海外华侨的空屋挖坍塌了,牵连了左邻右舍,有人报警,他们便相聚在这里了。保润一听事情的原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祖父的身影,心里内疚,又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说,你们怎么那么傻?一听就是谣言,从我们香椿树街传出去的谣言啊,我们街上早没人挖黄金了,你们怎么还在拼命挖呢?扫帚巷的人对保润的说法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们香椿树街是穷街,哪能跟我们扫帚巷比?你们那儿不是一只手电筒吗,一只手电筒能装多少黄金?我们那儿是一坛黄金,一坛子黄金埋在地下啊!我们扫帚巷以前住的都是有钱人,国民党的将军,纱厂的资本家,还有妓院的老板,哪家没有半抽屉金货?别说是一坛黄金了,听说还有一只腌菜缸呢,一大缸黄金,以前埋在公共厕所的化粪池下面的,不知谁下手快,给挖走啦!
扫帚巷的人对保润也很好奇,问他怎么进来的,保润敷衍地说,也是手痒,手痒惹的事。别人说,你不是也挖了?你挖到什么了吗?他摇头道,我不挖,我捆人,捆了个人。别人对他的故事有兴趣,纷纷追问,你捆人要干什么?图财还是图色?你捆的人是大老板,还是大美女?他不肯透露实情,犹疑半天说,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大美女,捆了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看别人表情诧异,他苦笑了一声,挖着鼻孔说,要是知道了,我也不会进来了。
柳生始终没有被送到听风阁来,他不知缘由,一直苦苦地等着这个伙伴。扫帚巷人发现保润经常趴门缝朝外面张望,调侃他说,女朋友也进来了?你眼巴巴的找你女朋友呢?保润说,不是女朋友,是柳生,这事有点奇怪,我们一辆吉普车过来的,进来他就不见了,放风也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知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去了。扫帚巷的人说,大概关在后面黄鹂轩了吧?我们听风阁的是小案子,黄鹂轩的才是要案大案,你那朋友,情况不妙啊。又有人警觉地追问保润,那个柳生到底犯了什么事?你这么牵挂他,你们是同案吗?是共犯吗?保润心里掂量了半天,谨慎地说,不,不是,我不知道柳生干了什么,反正我就捆了个人,什么也没干。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扫帚巷的人们在听风阁里听到了自由的风声。据说这起挖金案在世界司法史上也是首例,并无任何法规可以借鉴,对于那十七个做发财梦的居民,定罪有难度,起诉太勉强,饶恕他们又天理不容,最后便采取了罚款放人的老办法。有消息称,被挖坍的房子主人,在大洋彼岸得了老年痴呆症,没有办法追究故乡的街坊邻居了,他的不幸,对于扫帚巷居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案子之所以拖得这么久,主要是各个部门对罚款额度有争议,有的主张多挖多罚,少挖少罚,怎么界定多挖与少挖,以各家搜缴的工具数量为标准,每把铁铲或铁镐罚款五百元,这个方案虽然细致,但需要人手挨家挨户搜查,工作量太大,被否决了。又有人主张简化处理,以认罪态度为参考标准,重罚那些装疯卖傻不思悔改嬉皮笑脸寡廉鲜耻的人,而那些积极检举他人提供线索的,应该得到宽大处理,可以无偿回家,这个方案貌似公平,但也容易引起误解,似乎举报者就可以白挖别人的房屋,也不太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