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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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何干道,“哪能去?乡下苦啊。”
“我要看。”
“乡下有什么好看的?”
“我要睡在茅草屋里。”
一时间何干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她又换上了软和的交涉口吻。“乡下人过得苦,款待不起你,老爷就会说怎么把小姐饿坏了,都已经这么瘦了。”
何干去了两个月回来了,瘦多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大芝麻饼,硬绷绷的,像风干鳄鱼皮一样一片片的,咬一口,吃到里头的枣泥,味道很不错。
她常提到老太太,老太太的赏识是她这一生的顶点,提升了她当阿妈的头,委她照顾两代的沈家人。
“痛就说。”她帮琵琶梳头。
“不痛。”
“老太太也说我手轻。”
又一次“老太太说我心细,现在记性差了。”她在抽屉里找琵琶的袜带。抽屉里的东西都拿手巾包好,别上别针,一次拆开一小包,再摺好,别上别针。
过年她蒸枣糕,是老太太传下来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块,枣泥拌糯米面,碎核桃脂油馅,印出万寿花样,托在小片粽叶上。榆溪只爱吃这样甜食,琵琶也极喜欢,就可惜只有过年吃得到。
离婚后第一次过年,榆溪没提买花果来布置屋子,也没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来,给了琵琶十块,道:“去买蜡梅。”
她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她出去了,问何干。街底有家花店。她坚持不要人陪,买了一大束黄蜡梅,小小的圆花瓣像蜡做的,付了一块一,抬回家来,跟抬棵小树一样。十块钱让她觉得很重要,找的钱带回来还给父亲更让她欢喜,单为这就过了个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
吃饭时榆溪帮她夹菜到碗里。宠坏女儿不要紧,横竖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就得严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连名带姓的喊他“沈陵!”严厉中带着取笑。他总是第一个吃完,绕着餐桌兜圈子,曼声背着奏章。走过去伸手揉乱琵琶的头发,叫她:“秃子。”
琵琶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秃子。她头发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钱不凑手的恐惧。一点一点流失,比当年挥霍无度时还恐怖。平时要钱付钢琴学费,总站在烟铺五尺远,以前背书的位置。
“哼。”他咕噜着再装一筒大烟,等抽完了,又在满床的报纸里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凭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来,从丝锦背心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王发老是没办法从他那里拿到房屋税的钱,背着他悻悻然道:“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握两天也是好的。”
何干为了琵琶与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钱向榆溪讨钱,还是高兴的说:“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哩!”
榆溪这一向跑交易所,赚了点钱。在穷愁潦倒的亲戚间多了个长袖善舞的名声,突然成为难得的择偶对象。
端午节他带琵琶到一个姑奶奶家。
“也该学学了。”他附耳跟她说。
她的个子又窜高了,不尴不尬的。可是很喜欢这次上亲戚家,似乎特别受欢迎。有个未出嫁的表姑带她到里间去说话,让她父亲在前面陪姑奶奶谈讲。她让琵琶坐在挂着床帐的床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两只手,羞涩的笑,像是想不起说什么。她的年纪不上三十,身材微丰,长得倒不难看,几个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个凑巧走过,笑望着床上牵手坐着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真投缘。”
不理睬她。
“在家里做什么?”她终于问琵琶。
“跟着先生读书。”
“弟弟小吧,你几岁了?”
“十二了。”
“在家里还做什么?”
“练琴画画。”
“多用功啊。”她笑望进琵琶的眼里,手握得更紧,羡慕似的。
琵琶觉得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活枯燥的原故,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破旧的屋子里。她跟珊瑚说起到姑奶奶家的事。
“他们是想把你三表姑嫁给你父亲。”珊瑚笑道。
她没想过父亲会再婚。这时才明白到姑奶奶家引起的骚动,顿时觉得自己身价高了,有人争着巴结,但也有点皇皇然。
“他们现在说你父亲可说尽好话了。脾气又好,又有学问,又稳重,还越来越能干了。”
“爸爸喜欢三表姑么?”
“不知道。”
他喜欢女人瘦。琵琶想到她母亲和老七。三表姑的旗袍宽松松的,底下似乎很丰满。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她的人不坏,不太聪明。琵琶隐约希望她父亲能娶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要。她不喜欢去想有后母的事。
榆溪让琵琶定期去看珊瑚,陵不跟着去。儿子是宝,是做父亲一个人的。珊瑚和露仍是一体,虽然露不在这儿。还有个更现成的理由,姑姑本来就该见侄女的时候比侄子多。珊瑚买了汽车,学开车,旁边坐着波兰汽车夫,随时预备接手。一身崭新的高腰洋服非常的时髦,下摆及地,开高衩,衬托出腿和胸。她有一件米黄丝锦镶褐色海豹皮大衣,公寓也都是深浅不一的褐色与立体派艺术,琵琶觉得不似人间。她尤其喜欢七巧板桌,三角形、平行四边形,都靠一条腿站着。
“这些是仿的七巧板。”珊瑚道,取出旧的拼图给琵琶看,七块黄檀木片装在黄檀木盒里。“看,可以拼出许多花样来,梅花、鱼、风筝、空心方块、走路的人。想让桌子变个样子,只要先拿这些拼图试。”
“是姑姑想到的?”
“是啊。这里的东西大部分是你母亲的主意,只有这张桌子是我想出来的。”
她母亲的照片立在书桌上,相框可以反转,翻过来就是珊瑚的照片。露从相片里往外看,双眉下眼窝深,V字领上一张V字脸,深褐色的衣服衬得嘴唇很红艳。
“来给你母亲写封信。”珊瑚道。
开始琵琶还很雀跃,说不定能告诉母亲她的感觉,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可是立刻便发现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提起发生过的趣事,或是她有兴趣的事,露也总用蜘蛛似的一笔小字,写满整整一页,让人透不过气来,警告她一切可能的坏处,要不就是“我不喜欢你笑别人。别学你父亲,总对别人嗤之以鼻,开些没意思的玩笑……”
她母亲的信其实文如其人,可是还是两样。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琵琶选最安全的路,什么也不告诉,只重复说些她母亲的训示。她用心练琴,多吃水果,一面写一面喝茶。
“嗳呀,滴了一滴茶在上面了!”她哀叫道。
“你妈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珊瑚取笑道。
“我去再抄一遍。”
“行,用不着再抄。我看看,只有这个字糊了点。”
“我情愿再抄一遍。”
“行了,不用抄了。”
“还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哭着写信给母亲!想起来就发窘,宁可抄一整本书也不肯让她母亲这么想。只费一张纸,还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画画。
珊瑚去接电话,坐在穿堂,草草记下号码。她也从交易所赚钱,女人最聪明的赚钱办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号商家的太太,投机赚钱来维持优渥的生活。沈家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融入上海。电话到末了,她说的是国语,声音压得低,只听,很少开口。琵琶不去听。她给训练得没了好奇心,也感觉她母亲姑姑不介意她在旁边也是为了这原故。她们就不这么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纳闷姑姑都在电话上同谁讲这么久,总是哑着喉咙说话,显得可怜巴巴。在珊瑚家遇见明哥哥,也从不疑心是跟他讲电话。明哥哥是罗侯爷的儿子,侯爷夫人带大的。到家里来过又跟她母亲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里头,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清瘦安静,比她高不了多少。
“明真喜欢跳舞。”珊瑚说。
“明哥哥喜欢跳舞?”琵琶诧异道。
“是啊,他上舞厅跟女孩子跳舞,就因为喜欢跳舞。”露向珊瑚说。
“现在有钱做别的事了。”珊瑚咕噜了一句,两人都笑。
“明哥哥跟舞厅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
他一个人来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讶然发现他是珊瑚的朋友。
“明哥哥来了。”珊瑚跟她说,那天她留下来吃饭,珊瑚觉得有必要解释:“是你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
琵琶一直没见过明哥哥的父亲。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亲姑姑不喜欢提头衔,不民主。琵琶只知道侯爵的房子何干记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实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只是琵琶始终没想通。
“官司?”她尽量露出关切的样子。
“挪用公款。他在船运局。”珊瑚悻悻的嘟囔,猛然扭过头。
琵琶觉得雪渔表舅爷就跟新房子的六爷一样,也官居高位。“他们在告他么?”她问道。
“把他抓起来了,钱是公家的。”
琵琶换上了难过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
“他现在在医院里,病了。”
“喔,那还好。”
“他是真有病。”
琵琶又换上了难过的表情。
“我们在想办法让他出来,因为这些事情拖多久都有可能。”珊瑚道,略带迟疑,仿佛跟孩子说这些有点傻气。“他是给人坑害了。”她咕噜一声,“都是周尔春捣的鬼。”
也不知是谁,琵琶只管点头。姑姑会帮忙救人并不奇怪,姑姑就是这么有侠气。
“问题在怎么把亏空的钱给填上。”
“很大笔钱吗?”
“他哪次不是大手笔。”珊瑚说,无奈的笑笑。
明哥哥晚饭后来了,跑了一整天。珊瑚绞了个热手巾把子,送上杯冰茶,坐在洋台上,像满身征尘的兵勇这才松弛下来,气力总算恢复了,方才说起这一天的忙乱,见过了律师等等,也见到了爸爸。声音很低,端着茶杯正襟危坐,并不看谁。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潆,而且两眼直视前方,仿佛两个字悬在空气中散发着虹光。珊瑚问话也是轻言悄语,琵琶却不觉得是有事情瞒着她。他们讲的事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说到最可笑处,突然拉高了嗓门。琵琶倒不知道明哥哥有幽默感。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八层楼底下汽车呼啸而过,背后是半明半暗的寂静公寓。他们是最高尚最可靠的两个人。两人不疾不徐的谈着,话题广泛,像走在漫漫长途上,看不到尽头。
“都说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末一句引的英文,中文没有这个说法。
“什么叫柏拉图式?”琵琶问道。
“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恋爱。”珊瑚道。
“喔。那一定有。”
“喔?”珊瑚道,“你怎么知道?”
“一定有哩。”
“你见过来着?”
“是啊,像姑姑和明哥哥就是的。”
两人都没言语。琵琶倒觉得茫然,懊悔说错了话,却也不怎么担心,姑姑和明哥哥不会介意的。静默了一会,他们又开口,空气也没有变。
时间晚了。琵琶才怕姑姑会叫她回家,姑姑就掉转脸来说:“你爸爸要结婚了。”
“是么?”她忙笑着说。在家里她父亲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笑的。
“跟谁结婚?”明哥哥压低声音,心虚似的。
珊瑚也含糊漫应道:“唐五小姐。河南唐家的。”
“也是亲戚?”他咕哝了一声。
“真要叙起来,我们都是亲戚。”
后母就像个高达没有面目的东西,完全遮掩了琵琶的视线。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