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7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已剧到两鬓角频频弹动;在摆下一只枕头要摆第二只枕头时,变得更加迟疑了,那
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转过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弯下腰
从床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
她手里夺过枕头放到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白灵骤然掀起的窘迫
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
门前,压低嗓门提示说:“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
子灯,屋子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刚才随意说下的“挡狼”
的话,并为自己这句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
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
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
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看。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
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活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
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两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
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
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
剥衣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
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发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
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
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
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
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
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
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
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
上的人辐射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的晌午饭便去上
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
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
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掺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
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
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的
裤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皮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
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
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抱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呈现出脚朝上头
在下的例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
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干荡到半空时,
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部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
小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的人还有几个,有
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方上架子,启动的动
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乎展双翅沉
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
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
只凭双子攥住皮绳,并瘵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
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呢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
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记录。他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
熟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
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
脚脱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
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
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发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不论,都可以
聚到碾场上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
小媳妇,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的约束,把长长的辫子甩到空中,也把畅快
的笑声撒向天空。白灵头回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荡的高度虽不
能与大人们相比,却也令人惊异。当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时,感到的
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高空倒退回来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惧,风在耳边
呼呼呼啸叫,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哥,还记
得你那回打秋干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
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
把油布卷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
的习惯,妻子应该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
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纸
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
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
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伪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
了吧?”鹿兆鹏说:“还没有。咱们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些光
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
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你看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连忙
问:“什么事?”白灵却不说。那是她刚刚搬来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
坐在台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一只袜子楦头。白灵
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话。魏老太太问:“你
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
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壶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
茅房还不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者太太并无歹
意,随即应变说:“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
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灵一直未对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
的总是假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白灵说
完瞧着鹿兆鹏,发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
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低沉地说:“县长出事了!”白灵像是给人拦腰抽击
了一棍:“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徒台的密。”
白灵承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
出破绽来,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日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
厚的圆脸盘儿,一次-次重现她到滋水县见到郝县长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
郝县长被塞进麻袋撂进枯井的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白灵同
志,在中国干共产的人,得修练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强是不行的。
”白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
要事情吗?”白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
”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缝里迸出一个个单个字来:
“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着白灵猛抖的身体,抬起右手摩
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着白灵的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身体,冷峻地盯着白灵
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日被害了!”白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
鹿兆鹏说:“不,这回是枪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白鹿原上。
”白灵说:“杀一敬百哦!”鹿兆鹏按着白灵的肩膀坐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容
纳仇恨。”
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
条儿送到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块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一
棵柏树的空心中。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
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
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让我找得
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不出话,鹿兆海拉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
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皮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
迹。他疑心皮匠对他保密,叉买了古需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
了礼物竟然对他赌咒起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衣裳是连长,
还是营长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
也没有啦?”白灵嗔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
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
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促事不行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国’和‘共’
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
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拾出来的尸骨,我们在这儿挖坑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