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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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
经勉强我,勉强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
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抽一天时
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
“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食,分给街头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们
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寥误之后,
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
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
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
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
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
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
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
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
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
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猛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脸
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阴影,他对县志的编
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
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
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
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
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
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白氏掀开竹
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步和神态和接待一切朱先生
的崇拜者一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
“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
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发生变异,
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
插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
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首先给人一种
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
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
白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
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
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
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
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
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
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
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
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裤夹衣或套裤面料了。那时
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
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涝池四周
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
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
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
涝池里捞出的沤成的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干净的褐黑色的棉布一
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
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
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
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
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
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
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
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
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
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
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
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
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
爱了……
朱先生注视看白灵的眼睛,似乎比初见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
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白
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
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站父,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
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风
了。”白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洞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
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塞枯井,甚至自杀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
神气:“姑父,你说明白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好。”
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插话说:“你甭听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
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
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皮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
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
放心吧,我不会吓出毛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洞?我的前头后头,左首右首,生
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国现在就是一个大黑洞,咱们全都在这黑洞里头。”
朱白氏顶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心诚
意笃地要尽一番作为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父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
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白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娇气:“我
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
…”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动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寝室前院书房去了。朱白氏便斟
酌了字眼的探问:“你跟鹿家老二还拉扯着?”白灵做出坦荡无掩的声调说:“早
先几年我们都私订终身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啥。现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觉得
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党有点来住,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听
着就很惊诧,白灵说着私订终身这种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的庄稼长得
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不禁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
脸皮真厚!”白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踉你说的呀!你问我我
能哄你吗?”朱白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
都没有,你的脸皮还不厚?”白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皮地盯着姑妈说:“姑妈,
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白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重铁硬:“你不脸红你
爸可脸红,你脸皮厚你爸可脸皮薄,你不要脸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白灵再也撒不
出娇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做啥?你
连你爸你妈都能丢舍,还在乎我?”白灵受到当头捧击,一下子无所措起来,慈爱
可亲的姑妈一下子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口无言。朱白氏
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腊月根上,白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写着
一句话:你们难道非要娶我革你们的命?白灵借些彻底勾销了那柱没有任何感情的
婚姻,也想对从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开一个辛辣的玩笑,至于这封信捎去以后的结
局,好已经无心顾及了,姑妈现在就来给她补一课。
王家父子见信气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筹办新年的诸多家事,父子两人拉着媒
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绺信纸掷到白嘉轩的面前。白嘉轩从桌面上捡起信纸,看着白
灵风流潇洒的墨迹,眼前顿时涌起一片浑黄厚重的土雾,手里捏着信纸如同攥着一
条死蛇。王家儿子唱白脸耍脾气说难听话,老子则唱红脸慢条斯理讲仁义道德,论
乡风民俗,父子俩一高一低,一阴一阳,挖苦酿制掸牙,耍尽了威风,出完了恶气。
白嘉轩始终僵硬在挺着腰,瞪着眼,一声不吭。媒人被拉来时,对白嘉轩也颇多埋
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调节不偏不倚的态度,现在突然发生了根本逆转:“够了够了,
尽够你爷儿俩的了!甭话能呔下一牛车,嘉轩一句中吭还不够吗?”白嘉轩满脸灰
败,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撑着脸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话让人尽量说。”
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
即就唾到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换着眼色;是不是还要继续骂
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抢起拳头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责备起来:“嘉轩,我混帐!
”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白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