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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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人骗了,那人冒充总乡约的亲戚,骗了我两服药……小事一桩……”说着就往门
外走,鹿子霖从大车轮下钻出来丧气地说:“糟了糟了!轴颠断了走不了了!”于
是十只捆扎严密的麻包从车上卸下来送进屋里,田福贤爽气地说:“明日让车木匠
换外轴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难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过三巡之后,冷先
生解开了堆在台阶上的麻包,又擎着灯台让田福贤看他的“宝药”。田福贤看了看
麻包瞪起眼来,鹿子霖惊诧得差点叫出来,伪装药包的麻袋心里包裹着一堆硬洋,
十只麻包一个不空。田福贤说:“先生你这算做啥?”转过身厉声斥责鹿子霖,“
你这样弄法儿,你得跟兆鹏同罪!”鹿子霖吓得面如黄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晓得
先生葫芦里装啥药……”冷先生说:“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鹏只认得他是我的女
婿。我的女子从一而终这是门风。我再没办法就逼你想办法。”田福贤急头慌脑摊
开双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这是逼着兄弟跳华山嘛!”冷先生说:“你想想办
法,你能想下办法。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想。“田福贤苦笑:“我一个小小白鹿仓总
乡约,还不就是占着一道缝的臭虱!我能有个屁办法!”冷先生说:“实在没法子
了也就算了嘛!这点子银货扔到你这儿,咱们得空儿来喝酒就是了。”田福贤坚持
不允:“你把麻包封严装到车上拉回去,我尽量想办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
冷先住说:“我一辈子还没弄过二回头的事。”
重新上路驶出村庄以后,鹿子霖大声嘘叹起来:“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个冷先
生!你事先也该给我亮个底儿嘛!吓我一跳……先生哥,麻包里装了多少硬洋?”
冷先生坐在车厢里淡淡他说:“我没点数儿。我向来不数钱。这几年攒的货全端出
来了。让田总乡约慢慢儿点去。”鹿子霖叹惋起来:“恐怕你这十麻包银元撂不响
!”冷先生说:“撂响也罢不响也罢,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贤当夜把麻包里装的银元腾出来,埋到院子西墙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树底
下。他也没有数数儿,用竹条担笼象揽拾石头瓦碴一样把银元倒进香椿树下的深坑
里,点数儿已经没有多少意思了。他接着在西原故居的房屋里住了三天,谢绝一切
前来问安的巴结的新朋友。只说他在外头干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里养息几
天。第四天早上他骑马回到白鹿仓,后晌召集起九个保障所乡约和一些大村有影响
的头面人物的联席会议,提出一条建议:“要求省府将共匪鹿兆鹏押回白鹿原正法。
”得到与会者一致响应。田福贤第二天骑马进省城去,闯这个机关奔那个衙门牙硬
辞坚,申述白鹿原几万乡民正当而又强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
闹事作乱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后,以贺耀祖打头的三十多人的乡民
请愿团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门前,声言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永远跪下去绝不起来;国
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被党部召回城里;他不仅不劝退乡民而且说服省党部郑
重考虑乡民要求,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让社会各界看
看共匪作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鹏被押回白鹿原来了。
杀人场地选择在县立白鹿镇初级小学的土围墙西边,离上墙五尺挖着一排七个
深坑,七个被捆绑着的人面对墙壁,穿着显眼的是唯一身着褐色袍衫的鹿兆鹏,他
跪伏在中间,其中六个被宣布为杀人抢劫截路挡道的土匪和贼娃子。选择这儿做刑
场再明白不过,这所学校是鹿兆鹏在原上煽动共党革命的老窝巢,以示震慑。执行
刑法的是白鹿仓的团丁,他们自级建以来第一次得到出风头的机会,格外威武地站
成一徘。枪声响过,墙头上冒起一片蓝烟,七个人不见谁哼一声就毙命了,他们的
上下嘴唇铁丝串结在一起。尽管石印的杀人通先贴到每一个村庄的街巷里,仍然激
不起乡民的热情好奇,饥饿同样以无与伦比的强大权威把本来惊心动魄的杀人场景
淡化为冷漠。
鹿兆鹏已经被转移到白鹿书院。田福贤玩了一个换人的把戏。在鹿兆鹏被押解
回原之前,田福贤从县监提回来六个死刑。说是以壮声势,其实是为了鱼目混珠。
鹿兆鹏被解回白鹿仓的当天晚上,只在那个临时作为监房的小屋里躺了不到一个小
时,随后就被悄悄抬上他父亲亲自赶来的骡马大车,顶替他的替死鬼被强迫换上了
他的长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车上又垒堆起十个药材麻包,只不过没有装进银
元。而是掩盖着一个死刑犯人。他们把车赶到原坡头上,搀扶着兆鹏走进白鹿书院。
朱先生接过人以后说:“你们走吧!再不要来了。”
鹿兆鹏躲在白鹿书院连睡三天,轮番审讯整得他精疲力竭,种种民国新刑法整
得他体无完肤,睡过三夭三夜才缓过精神,饭量骤增。师母朱启氏给他精心调养,
早起一碗鸡蛋羹,午间是变换花样的面,晚上熬下红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调养得面
色温润了。
朱先生在他来到之前被县府抽调去做赈济灾民的事,隔三错五回书院来,回来
时只问问他的身体恢复状况就离开了,没有一丝他闲谈的意向。这一晚,朱先生回
来了,他走进先生的卧室去告别,也向温柔敦厚的师母表示谢意,他看见先生和师
母在昏黄的油灯。下喝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凭着气味可以辨别出黑豆的苦涩,心
藏的感激的话倒说不出口来。鹿兆鹏默默地坐下来,“我要走了。”师母说:“你
能走得动?”朱先生没有说话,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黑豆惨儿。兆鹏做出一副轻松玩
笑的样子问:“先生,请你算一卦,顶卜一下国共两党将来的结局如何?”朱先生
芜尔一笑:“卖荞面的和卖合络的谁能赢谁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鹏想申述一
下,朱先生却竟自说下去:“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
张“天下为公’,一家昌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合起来
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杀相戕杀?公字和共字之争不过
是想独立字典,卖荞面和卖合络的争斗也无非是为独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注
重“结局”了……鹿兆鹏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们破坏国共合作……”朱先生说:
“不过‘公婆之争’,鹿光鹏便改换话题,说出一直窝在心里的疑问:“我爸和冷
先生救我我没料到,田福贤怎么会放过我?我想见他们一面……”朱先生说:“他
们不想见你只给你捎来两句话。把名字改了离开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
鹿兆鹏说:“无须他们叮嘱我也得这样做,我在西安已难立足。还有什么话?朱先
生说:“田福贤让冷先生问你一句话:如若你们日后真的得势,你还能容得下他?”
鹿兆鹏不禁愣住,缓过神来说:“让他好好活着。我要是给活到他说的那种时候,
一定要叫他看到,我们比他们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说:“冷先生本人留给你的一
句纯系家事:给女人个娃娃。给个娃,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镇
也能撑一张人脸……”鹿兆鹏软软地坐下去,双手抱住脑袋:“天哪!倒不如让田
福贤杀了我痛快!”朱先生说:“怎么又变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鹏猛然站起
来:“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们救命的债……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话给我吗?”
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着落一场透雨……”
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给都更难忍受,鸦片的烟瘾发作似乎比饥饿还要难熬,孝
文跌入双重渴望双重痛苦的深渊,博大纷繁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不过
一碗稀粥一个蒸馍或者一只乌紫油亮的烟泡儿。当小娥扫了瓦瓮又扫了瓷瓮,把塞
在窑洞壁壁洞里包裹过鸦片的乳黄油纸刮了再刮,既扫不出一星面也捏捻不出一颗
烟泡的时候,那个冬暖夏凉的窑洞,那个使他无数次享受过人生终权欢愉的火炕,
也就顿时失去了魅力。八亩半水旱地和门房,全都经过小娥灵巧的手指捻搓成一个
个烟泡塞进烟枪小孔儿,化作青烟吸进喉咙里。孝文从火炕上溜下来趿拉上鞋,刚
跨出窑洞一步,小娥在喊:“你走了我咋办?”孝文回过头去:“我总不能引上你
去要饭?等着,我要下馍给你拿回来。”他走出窑洞时没有任何依恋,胸间猛然燃
烧的饥饿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喷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东邻最近的神禾村
去,进了村子几乎无暇顾及那些破烂低矮的门,端直走到神禾村头家财东李龟年的
青砖门楼下。李龟年看他撇了撇嘴角就走进门去,支使孙子给他送来一个豌豆面搅
着麦子面的混面馍馍。孝文不大在乎李龟年撇拉的嘴脸,沉浸在咀嚼混面馍馍的香
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门楼下,一只肩膀抵在门楼突前的青砖柱体上,双手掬捧着
那个泛着豌豆黄色的馍馍,腮帮上鼓起一个圆圆的蠕动着的圪塔。吃完以后,他小
心认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缝的馍渣碎屑儿,忽然记起小娥来,他顿时懊悔不迭
随即又宽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经吃完了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给她送回去!”
当他转到贺家坊贺耀祖家门楼下的当儿。正当午饭时间。贺耀祖家人报告了孝文来
讨饭的消息走出门来,亲热备至他说:“啊呀孝文!你扛在门楼下做啥?进屋进屋
快进屋来!”孝文跟着贺耀祖走进门楼进入院庭,心里想着,这回可以饱吃一顿了!
贺耀祖一家正围在厅房明间的方桌上吃饭,全部停住筷子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到
来。贺耀祖指示家人给他舀饭,拉过一只矮凳放到厅房台阶上说:“坐下,在这儿
坐下吃。”在哪儿坐下都无关宏旨,孝文接过贺家儿媳递来的饭碗,迫不急待地开
始陶醉在纯粹白面条的美好享受之中,滚烫的面条丝毫不能减缓他吞食的速度,额
头上的热汗吊线似的滴流下来,当他吃光喝净期盼再舀一碗的时候,才听见背后响
着贺耀祖的声音:“你们今日个看见师傅了。我专门把这个好师傅请进门来给你们
开开眼界,白嘉轩在咱原上算得头一个仁义忠厚之人,还是保不定要出败家子儿,
你们没见过败家子今日个就见上了,你们要学败家子他可是个好师傅……”孝文刚
刚接住舀来的第二碗面条,心里猛然蹿起一股火来,想把那碗摔扣到贺家父子当面,
临了却软软坐下挑动细长的面条进人口中,他吃完之后抹抹嘴巴,回过头对贺耀狙
说:“你看中我当师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时间还想让我当师傅尽管
捎话,咱不要工钱只图个肚儿圆……”
孝文继续往东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两天也难得讨一口剩饭一块馍,
却不断遭到恶狗的袭击,迫使他捡起一根木根,而腿脚上被狗咬烂的伤口开始化脓,
紫红的脓血从小腿肚上流过脚腕灌进鞋帮里。他随后就开始发烧,强烈的恶心使他
干呕出一串串带血的粘液。那一夜他从栖息的庙台上翻跌下来,浑身象浸透了井水
一样冷颤不止,脑子里却得到几天来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