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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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去。他们的举动和脚步使他联想到尚不老练的猎人。兆鹏从竹技上扯下上衣,
绕过竹坛跑到围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黄土围墙的土屑刷刷下落的声音招来了枪声。
他翻过围墙以后才感到了恐惧,刚刚收获过麦子的田野无遮无掩; 连一只兔子也难
以隐蔽。他顺着围墙朝南跑了一段,然后灵机一动,又纵身翻过围墙进入学校。他
从枪声和叫声的方向判断,那五个抓捕他的人已分成两路朝北朝东追去了。他走到
竹坛跟前冲刷掉蹭在身上的黄土汗泥,把上衣套到身上,这时教员们全部惊诧地围
过来。“他们开始动手了。”兆鹏说,“要走的趁早炔走,不要等到他们再来。”
他早已作过安排,凡是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的教员全部离开白鹿镇小学校,唯一没
有公开身份的龚教员将坚守阵地;他离开仍然惊疑未定的教员们回到自己的房子,
把藏在书架背后墙壁窑窝里的短枪取出来,掖到腰里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后匆匆离
去。几位党员教员把他送到学校后门都不说话。“我会去找你们的。”兆鹏说罢就
转过身走进黑夜中的旷野。他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又经历过无数次的被盯梢被跟踪
被追捕的险恶危机,却都不像这夜的脱身记忆鲜明。这一夜正式标志着他在白鹿原
进入地下工作。
事情来的并不突然。农历三月,桃红柳绿,阳光明媚,突然从南方传来了一股
寒流,蒋介石策动了“四·一二”政变,国共分裂了。鹿兆鹏参加了省委特别委员
会议之后回到白鹿原,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热切地巴望他带回上级关于实
行土地分配的具体方案,他看见黑娃时强忍着悲愤交集的沉重心情,装出一副往常
的豁达: “同志们,现在必须先抓武装力量!”在只有他和黑娃俩人在场的时候,
兆鹏就向农会主任交了底:“蒋介石动手杀共产党了!北伐失败了!〃 黑娃瞪着眼
骂:“我日他妈!我们受闪了,挨黑挫了!”兆鹏说:“省委特别会议决定要抓武
装。这是血的教训。我们这回吃了没有军队的大亏。”
鹿兆鹏随之就进山去了。葛条沟有一股五六十人的土匪,据山为王的是辛龙辛
虎两兄弟,曾经从逃窜的白腿乌鸦兵手里缴获了二十多杆长枪,成为山里最硬手的
一支土匪武装。鹿兆鹏此行就是说服辛家兄弟把土匪改建为革命军队。黑娃却从另
一条路进山去找另一股土匪。
大约过了十天,兆鹏回到白鹿镇,抑止不住欢欣鼓舞的心情说:“我们有了自
己的军队了!”黑娃却沮丧他说:〃我说破嘴皮打尽了比方,也说不转人家。”
分配土地的大事被搁到一边了,黑娃和他的农会骨干们整天忙着组织训练农协
武装。梭镖矛子和大刀上了红绸,看起来挺威风的三百多人的武装队伍,在白鹿镇
游行了一回就散伙了,因为小麦黄了要收要碾了。等得小麦收打完毕进入三伏,庄
稼院桃树上的毛桃发白了又变红了,革命的形势却愈见险恶。国民党和共产党共同
组建的国民党省党部宣布解放,共产党和国民党共同组成的省农民协会也被勒令解
散停止一切活动,国民党主持陕政的省府于主席被调回国民党中央,一位姓宋的主
席临陕接替。观望等待了三个月的国民革命军驻陕冯司令终于拿定主意,投蒋反共。
他发表正式声明的时间是阳历七月十五日。鹿兆鹏从白鹿镇小学逃离在这个日子的
前儿日,国民党里的铁腕早已等不得冯将军发表公开声明而提早动手清党了。鹿兆
鹏在镇子里的一个公用茅厕装作大便,观察了白鹿镇再无什么动静,便从背街溜过
去敲了敲韩裁缝的后门。他一把抱住韩裁缝的肩膀就止不住痛心裂肝地哭道:“我
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贤随之回到白鹿原,他的屁股后头跟着十一个士兵,士兵们一律黑制服挎
长枪。田福贤没有直接进白鹿仓,而是绕道先进入白鹿镇。他看见那些熟悉的店铺
掌柜们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着:“兄弟回来了!”他从黑娃的铡
刀口里逃脱至今半年之久,面色愈加红润滋和了。岳维山被调离滋水县到南边山区
的宁阳小县时带去了田福贤,他在那个贫瘠闭塞却又安定的小县城里过得十分逍遥,
山区的珍禽野味滋补了在白鹿原上惊吓熬煎的身体亏空。当国共分裂的消息传到这
个山区小县时,小麦开始泛黄。岳维山猛然站起来对田福贤说:“我们要出山了!
”他们当晚吃了野鸡熊掌娃娃鱼等山区特产,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睡醒后便打点
行李骑马进省城来了。岳维山走进国民党省党部态度十分强硬:“现在的事实正好
证明我在滋水县没有过错。让我还回滋水。”
他们傍晚抵达县城,当夜就派出几个尚不老到的警官到白鹿原抓捕鹿兆鹏。可
他们没能如愿以偿。岳维山要田福贤留在县党部,田福贤不同意说:“我还是想回
我的原上,这跟你想回滋水是一个道理。”岳维山只得同意:“也好,你回原上去
也好。白鹿原是共产党的老窝,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岳维山采取紧急手段从县保安
队抽出十一名士兵交给田福贤:“这回回原上你可是够威风的了。”
田福贤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时间就传边白鹿原的所有村庄。从他进入白鹿仓的
那天后晌起,连续两天三夜都被前来拜见的人封堵在屋子里不得出门,被斗被游被
整过的乡绅财东方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血气地哭诉自己的苦楚,好些农协积极
分子或者是他们的老子却满面羞愧地向他忏悔。田福贤起初沉浸在早就渴望着的报
复心理之中,很快就惊觉过来:“回去回去。诸位先回去。兄弟刚回来事儿太多太
忙。”他把民团士兵布在门口阻止一切前来求见的人。有人见不到他就把烧酒点心
一类礼物托付民团团丁转交给他。田福贤把那些东西接到手看也不看就摔到院子里
的瓦砾堆上,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浑的气浪:“还不是喝酒的时候!”
田福贤召集了下属各保障所乡约的会议。乡约凑到一起便哭诉自己所受的辱践
以及黑娃们的种种劣迹,几乎全都不曾想到总乡约集他们来干什么。“诸位,从现
在起,再不许说一句自个咋么了咋么了。”田福贤不耐烦地制止了无休止的控诉,
“我们上为了受骗了。我们先前诚心实意跟共产党合作,共产党却把我们塞到铡刀
口里。我从铡刀口里逃脱了也就清醒了,必须实行一个党一个主义。现在好了,该
我们动手了。”田福贤讲了实施动手的具体方案,用一句话概括他的雄图大略:“
这回我们在白鹿原一定要把共产党斩草除根。”
田福贤很快组建起一支二十七八人的民团武装,新招募来的团丁有财东乡绅子
弟,也有穷汉家的子弟,他们穿上了由韩裁缝承做的黑色制服上衣; 下身暂时仍然
穿着家做的叠腰大裆裤。在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帜下举行了集体宣誓之后,由田福
贤从县上带回来的十一名老团丁领着他们在麦茬地里进行操练。召开白鹿仓乡民大
会的事也已筹备就绪,田福贤吃罢午饭以后就决定去找白嘉轩。
白嘉轩是原上所有头面人物中唯一没有向他表示问候的一个。他走进白家的四
合院,白嘉轩正在铺着凉席的炕上午歇,响着令人沉迷的鼾声。白嘉轩被仙草叫醒
后,看见田福贤站在眼前也不惊奇,一边用湿毛巾擦着眼脸一边平和他说:“我知
道你回原上了。我看你那儿人大多就没去凑热闹。”田福贤笑着说: “老哥,你可
比不得浅薄之辈。你水多深土多厚我一概尽知。兄弟今日来跟你说两个事。头一个,
你这回得出山了。”白嘉轩说:“我本来就没进山嘛!”田福贤说:“你甭装糊涂。
第一保障所乡约得请你出马。”白嘉轩说,“子霖不是于得好好的吗?”田福贤说
:“老兄,你尽拿明白装糊涂。他那个共产党儿子把白鹿原搅了个天昏地黑,上边
正在悬赏缉拿,他还能当乡约吗?”白嘉轩说:“既是这个交割,我想当你的乡约
都不宜出马了,让子霖兄弟疑心我趁机抢了他的帽子戴哩!快说你的后一个事吧!”
田福贤很遗憾地慨叹着说:“老哥,你真个拿得稳坐得住。农协那帮死狗赖娃斗了
游了你,你好忍性啊!”白嘉轩说:“我权当狗咬了,人嘛,不能跟狗计较。”田
福贤说:“你不计较是好忍性。这回咬了你的腿你忍了,再一回它噙住你脖子看你
还忍下忍不下?”白嘉轩说:“话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咱不说这话了。你不是
说两个事吗?”田福贤无奈就转了话题:“我想借白鹿村的戏楼用一天。”白嘉轩
不以为然他说:“借戏楼?你重返故里给原上乡党演戏呀?”田福贤说:“耍猴。”
白嘉轩问:“耍猴?耍猴用不着戏楼呀!在地场上围个圈子栽个杆子就成了喀!”
田福贤说:“我这回耍的是大猴妖猴,不用地场要搁到戏楼上耍。”白嘉轩听出话
里套话就认真地问:“你明说你用戏楼作啥用场,你不明说我不敢应承。”“耍农
协那几个死狗赖娃的猴!”田福贤终于忍不住变得水泄石出,“该当整治这一帮子
瞎熊坏种了!”白嘉轩说:“你要是演戏,那没说的。你要弄这号事' 耍' 这个‘猴’
,请你另借别个村子的戏楼去。”田福贤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冷笑着说:“我看中你
的戏楼可不是你的戏楼上开着牡丹,是他们在白鹿村的戏楼上把我当猴耍了,我耍
他的猴就非搁在白鹿村的戏楼上不可。叫原上的人都看看,谁耍谁的猴耍得好!”
田福贤坐在戏楼正中,两边的宾礼席上坐着九个保障所的八个乡约以及贺家坊
的贺耀祖等乡绅。经过初步训练的民团团丁格外精神地分散在各自的岗位上执行任
务,戏台两角各站着一个,台下站着一排七八个全都端着枪,另有七八个肩头挂着
枪的团丁分布在台下广场上,指挥拥来的男女乡民按秩序站到一定的位置上去。田
福贤开始讲话:“乡亲们,兄弟大难不死又回原上来了!”万头攒动哄哄嚷嚷的广
场上顿然鸦雀无声。田福贤不失绅士风度他讲了不长的一段话就退下去了,继之登
台的是金书手。他在戏楼前台尚未站稳就控制不住喊起来:“田总乡约,我不是人,
我是吃草的畜生,是吃屎的狗!我胡踢乱咬是害怕黑娃的铡刀。乡党们,我今日对
着日头赌咒,我说田总乡约加码征地丁银的话全是假的……”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
议论。接着就有人跳上台子,把银元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摞一摞码整齐,然后到桌
子前说,“这是分给俺们村的银元。俺村的人托我交还给田总乡约。”接着又有两
三个人相继跳上台去交了银元。另外还有两三个人跳上台子表态说:“我的村子还
没交齐,交齐了再交来。”田福贤走到台前用手势制止了继续往台上跳的人,然后
把交还过银元的那几个人一一点名叫上台子说:“各人把各人交的银元都拿走,分
给乡民。”那几个人谁也不拿银元,一齐鼓噪起来表示这种罪恶的钱决不能拿。田
福贤火了:“国民革命不是弄钱嘛!再不把银元拿走,我就把你们的手砍了!”那
几个人倍受感动地走向方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