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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部分

白鹿原-第116部分

小说: 白鹿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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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释然笑了。从父亲肩头卸下粗线织成“白记”褡裢,扶着父亲在椅子上坐下,倒
下上杯茶。这是他荣任县长以来第一次在县城接待父亲,倍觉欢悦。正月十五县城
用传统的焰火放花欢度新中国第一个元宵节的时候,他曾邀请父亲和弟弟以及弟媳
们到县城去观赏,结果父亲没来,也禁住了弟弟和弟媳。白嘉轩捏着茶杯又重复一
遍:“我今日专意担保黑娃来咧。”白孝文却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
该判就判,不该判的一个也不冤枉,你说的哪朝哪代的老话呀!”白嘉轩很反感儿
子的笑声和轻淡的态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义来吗?容不下他当县长,还不能
容他回原上种地务庄稼?”白孝文突地变脸:“爸!你再不敢乱说乱问,你不懂人
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乱说乱问违反政策。”屋子里干部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向白县
长汇报请示。白嘉轩还是忍不住说:“这黑娃学好了。人学好了就该容得。”白孝
文对父亲说:“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后再陪你啊爸!”

镇压黑娃的集会是白鹿原上乡民现存记忆中最浩大的一次。时间选择在农历二
月二龙抬头白鹿镇传统的古会日。消息早在三天之前,就从滋水县人民政府发出,
通过刚刚成立的白鹿乡人民政府传达到各个村庄,乡民们迫不及待地掐算着古会会
日。遵照县政府的指示,乡政府的几个干部夜以继日奔跑在各个村庄,通知各村的
男女老少一律不许自由行动,擅自逛会,要由村干部和民兵队长召集排队前往。村
民们从来也没有列队行进过,不是挤成圪塔就是断了序列。胳膊上扎着红袖筒的民
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着蹲着的男女推到应该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还
没有置备下红旗,于是仍然把往年给三官庙送香火时用的花边龙旗撑出来,只是撕
掉了龙的图形贴上了村庄的名字。会场设在白鹿镇南边与小学校之间的空场上,各
个村子的队伍按照灰线划定的区域安顿下来。当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押着一
个死刑犯登上临时搭成的戏台以后,整个会场便潮涌起来,此前为整顿秩序的一切
努力都宣告白费。黑娃在被押到台上的时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岳
维山和田福贤。他被卸下脚镣,推出那间只有一个洞孔的囚室时,就想到了生之即
止。随之又被反缚了胳膊,推上一挂马车,由四个解放军押着半夜里上路。马车驶
上白鹿原时,天色微曙,凭感觉,他准确地判断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说:“能让
我躺到我的原上算万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着头,胸脯里憋闷难抑,转地
身急嘟嘟地对坐在主席台正中的白孝文说:“我不能跟他俩一路挨枪,请你把我单
独执行,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没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战士使劲扭过来。黑娃
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白孝文县长发表了讲话。四各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诉发言。最后由军事法庭宣
布了死刑判决和立即执行的命令。

白嘉轩一反常态地参加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集会。他对这类热闹从来缺乏热情和
好奇,宁可丢剥了衣服热汗蒸腾地踩踏轧花机,也不想挤到人窝里去看要猴的卖大
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几十年不遇的杀人场合。镇嵩军枪杀纵火犯时,他没有去;田
福贤在小学校西围墙外枪崩鹿兆鹏的那回,他也没有去;这回镇压反革命岳维山田
福贤和鹿兆娃的集会他参加了。这个重大活动的地点选择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显,
被镇压的三个罪犯有两个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岳维山是个外乡客;主持这场重大活
动的白县长也是原上人。白嘉轩尾随在白鹿村队列最后,因为腰背驼得太厉害,行
动迟缓赶不上脚步。他背抄着双手走进会场,依然站在队伍后头,远远瞅见高台正
中位置就坐的儿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个大雪的早晨,发现慢坡地里白鹿精灵的情
景。在解放军战士押着死刑犯走向戏台的混乱中,他浑身涌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
挤到台前,头一眼就瞅见黑娃焦燥干裂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黑娃瞅见他的一
瞬,垂下头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泪珠儿掉下来。白嘉轩没有再看,转身走掉了。他
没有瞧和黑娃站成一排的田福贤和岳维山究竟是何种面目,他跟这俩人没有关系。
白嘉轩退出人窝,又听到台上传呼起鹿子霖的声音,白鹿原九个保长被传来陪斗接
受教育。他背抄起双手离开会场,走进关门闭店的白鹿镇,似乎脚腕上拴着一根绳
子,绳子那一头不知是攥在黑娃手里,还是在孝文手上?他摇摇摆摆,走走停停,
磨蹭到冷先生的中医堂门口,听到了一串枪响,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门坎上。

白嘉轩醒来时发觉躺在自家炕上,看见许多亲人的面孔十分诧异,这么多人围
在炕头炕下的脚地干什么?他很快发觉这些人的脸色瞧起来很别扭,便用手摸一下
自己的脸,才发觉左眼被蒙住了,别扭的感觉是用一只眼睛看人瞅物的结果。白孝
文俯下身叫了一声“爸”。白嘉轩睁着右眼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孝文只是安慰他
静心养息,先不要问。白嘉轩侧过头瞅见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难道你也瞒哄兄
弟?”冷先生说:“兄弟,你的病是‘气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轩还不
能完全明白:“你把话说透。”冷先生这才告诉他,倒在中医堂门坎上那阵儿,手
指捏得扮不开,双腿像两条硬棍于弯不回来,左眼眼球像铃铛儿一样鼓出眼眶,完
全是一包滴溜溜儿的血。这病他一生里只见一例,那是南原桑枝村一个老寡妇得的。
她守寡半世,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兄弟便分家时,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断胳膊
坏腿,老寡妇气得栽倒在地气血蒙眼。冷先生被请去时已为时太晚,眼球上薄如蝉
翼的血泡儿业已破裂,血水从窟窿里汩汩流出来,直到老寡妇气绝。冷先生说:
“我来不及跟谁商量就动了刀子。这病单怕血泡儿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轩摸
了摸左眼上蒙着的布条儿,冷漠地笑笑:“你当初就该让它破了去!”众人纷纷劝
慰白嘉轩。白孝文压低声儿提醒冷先生说:“大伯,这件事日后再甭说了,传出去
怕影响不大好。”一月后,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村巷里,鼻梁上架起了一
副眼镜。这是祖传的一副水晶石头眼镜,两条黄铜硬腿儿,用一根黑色丝带儿套在
头顶,以防止掉下来碎了。白嘉轩不是鼓不起往昔里强盛凛然的气势,而是觉得完
全没有必要,尤其是作为白县长的父亲,应该表现出一种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来,
这是他躺在炕上养息眼伤的一月里反反覆覆反思的最终结果。微显茶色的镜片保护
着右边的好眼,也遮掩着左边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经凹陷成
一个丑陋的坑洼。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和所有器官不再绷紧,全部现出
世事洞达者的平和与超脱,骤然增多的白发和那副眼镜更添加了哲人的气度。他自
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黄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视远处暮蔼中南山的峰峦。
白嘉轩牵着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外撞见鹿子霖就驻足伫立。在一道高及膝头的台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经返青的麦田里,用一只废弃的镰刀片子,在塄坎的草丝中专心致意地掏挖着牛奶奶的块状根茎。他的棉衣棉裤里处线断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套儿,满头的灰色头发像丢弃的破毡片子苫住了耳朵和脖颈,黄里透亮的脸上涂抹着眼屎鼻涕和灰垢,两只手完全变成乌鸦爪子了。他匍匍在地上扭动着腰腿,使着劲儿从草丛刨挖出一颗鲜嫩嫩的羊奶奶,捡起来擦也不擦,连同泥土一起塞进嘴里,整个脸颊上的皮肉都随着嘴巴香甜的咀嚼而欢快地运动起来,嘴角淤结着泥土和羊奶奶白色的液汁。鹿子霖抬头盯了白嘉轩一眼,又急忙低下去,用左胳膊圈盖了一片羊奶奶的茎蔓,而且吐哝着:“你想吃你自个找去,这是我寻见的,我全占下咧!”白嘉轩往前凑了凑问:“子霖。你真个不认不得我咧?”鹿子霖头也不抬,只忙于挖刨:“认得认得,我在原上就没有生人喀!你快放你的牛,我忙着哩!”白嘉轩判断出这人确实已以丧失了全部生活记忆时,就不再开口。

鹿子霖被民兵押到台下去陪斗,瞧见发即将被处死的岳维山、田福贤和鹿黑娃,觉得那枪膛的快枪子弹将擦着自己的耳梢射进那三人的脑袋。耳梢和脑袋可就只差着半寸。他瞅见主持这场镇压反革命集会的白孝文,就在心里喊着:“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当他与另外九个保长一排溜面对拥挤的乡民低头端立在台子前头时,就听着一个又一个人跳上台子控诉岳、田和黑娃的罪恶,台下一阵高过一阵要求处死这三个人的口号声浪。鹿子霖感到不堪负载,双腿打软几次差点跌跪下去。突然脑子里嘣嘣一响,似乎肩上负压的重物被推卸去,浑身轻若纸灰。拥挤在鹿子霖近前的人嗅到一股臭气,有人惊奇地嘻笑着叫起来:“鹿子霖吓得屙到裤裆了!”许多人捂鼻掩口,却争着瞧鹿子霖。屎屎顺着棉裤裤筒流下来,灌进鞋袜,流溢到脚下的地上,恶臭迅速扩散到会场。民兵发现后,请示过白孝文,得到允许就把鹿子霖推着搡着弄出会场去了。
冷先生的中药和针灸对鹿子霖全部无能为力,他被家人捆在树上灌进一碗又一碗汤药,仍然在裤裆里尿尿屙屎。他的有灵性的生命已经宣告结束,没有一丝灵性的生命继续延缓下来。女人鹿贺氏也不再给他换衣换裤裤,只在吃饭时塞给他一碗饭或一个馍,就把他推出后门,他身上的新屎陈尿足以使一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条黄狗蜷卧在一起,常常从狗食盆里抓起剩饭塞进嘴里。

白嘉轩看着鹿子霖挖出一大片湿土,被割断的羊奶奶蔓子扔了一堆,忽然想起以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坟园的事来,儿子孝文是县长,也许正是这块风水宝地荫育的结果。他俯下身去,双手拄着拐杖,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
鹿子霖却把一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轩轻轻摇摇头,转过身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农历四月以后,气温骤升,鹿子霖常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乱跑。鹿贺氏把他锁在柴禾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村里人已经习以为常。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那天夜时,前半夜还听见鹿子霖的嚎叫声,后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1988.4——1989.1草拟
  1989。 4——1992.3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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