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freedom)-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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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维恩·黑文还不得不把该州别处价值两千万美金的矿业权低价卖给了那些已经准备好去蹂躏那片土地的天然气开采者,之后又将所得款项移交给沃尔特不喜欢的各路相关人马。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就为了给一种濒危鸟类在西弗吉尼亚道路地图集上留出一片用一张邮票就可以盖住的“栖息地”。
沃尔特觉得,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和失望的自己,就像那一片灰蒙蒙的北方树林。而出生在温暖南亚的拉丽莎,就是那个给他的灵魂带来某种短暂夏日的阳光般灿烂的人。他们现在已经在西弗吉尼亚“取得胜利”,因此他觉得今晚唯一值得庆祝的事就是他们可以着手推进关于人口过剩的活动了。可是他没有忘记他的助手是个年轻人,他不愿去破坏她的兴致。
“好的,”他说,“我会喝上一杯啤酒,仅此一次。为了向你致敬。”
“不对,沃尔特,是向你致敬。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他摇摇头,明白就这点而言,她大错特错了。没有她的温暖、魅力和勇气,与纳唐能源和布拉斯科的整个合作计划都可能化为泡影。没错,大的理念是他提出的,可他拥有的似乎也只有大的理念了。现在,从其他任何方面看,拉丽莎都是驾驶者。她在为早上的签约仪式而穿的条纹正装外面套了一件尼龙连帽外套,帽子里满是她乌油油的头发。她的手握住方向盘上的两点和十点位置,手腕上光秃秃的,银手链滑入了外套的袖子里。数量众多是沃尔特所憎恶的现代文明的特质,尤其当它体现在汽车文化中的时候,但是年轻女驾驶者的自信,以及她们在过去一百年里得到的自由,并不在此之列。男女平等,正如拉丽莎那用力踩在油门上的小小的脚所传达出的,让他为自己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而感到高兴。
他必须为基金解决的最令人头疼的问题是安置那两百多户在蔚蓝莺公园规划边界内的小块土地上拥有房屋或者拖车的居民,他们当中大多数都非常贫困。部分家庭中的男人还在煤矿业工作,要么是井下工人,要么是司机,但多数男人都处于失业状态,整天拿着猎枪开着车打发时间,他们用全地形车把在深山中打到的猎物带回家,补充家庭伙食。在基金引起媒体关注之前,沃尔特迅速行动,买通了尽可能多的家庭;他给一些位于山腰的土地开出的是低至每英亩二百五十美金的价格。可是,当他争取当地环保社团支持的行动取得了反效果之后,一个名叫乔丝琳·佐恩的积极到令人恐怖的环保分子开始发起反对蔚蓝山基金的活动,当时还有一百多户人家坚守住处,其中多数分布在通往福斯特洼地的九英里河山谷中。
除去福斯特洼地的搬迁问题,可以说,维恩·黑文已经为核心保护区找到了理想的六万五千英亩土地。这块地百分之九十八的地面权集中在三家公司手中,当中的两家是不愿露面、经济观念理性的控股公司,第三家则由一个姓福斯特的家族全权拥有,这个家族一百多年前就离开了西弗吉尼亚,如今正在沿海的安逸生活中逐渐衰亡。这三家公司都是为从经认证的森林中谋利而经营着这片土地,没有理由不接受基金开出的合理的市场价格。“黑文一百”的中心地带附近还有一大片大体上呈沙漏状的储量相当丰富的煤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开采过这一万四千英亩土地,因为就算是在西弗吉尼亚,怀俄明县也属于极为偏远的多山地区。沿着九英里河有一条运煤货车无法通行、路况很差的小路,蜿蜒通向山中;山谷最高处,靠近那片沙漏状煤层的顶端,就是福斯特洼地,也是科伊尔·马西斯的家族和朋友们聚居的地方。
过去几年里,纳唐能源和布拉斯科都分别和马西斯打过交道,也都败下阵来,他们费力劳神,赢得的却是马西斯永恒不变的敌意。事实上,在和煤炭公司的最初几轮谈判中,维恩·黑文向煤炭公司抛出的主要诱饵就是帮他们摆脱科伊尔·马西斯这个难题。“这就是协同合作的神奇之处,”黑文对沃尔特说,“我们是新加入的选手,马西斯没理由对我们抱有敌意。我能让纳唐能源在复植问题上让这么大步,就是因为我答应他们,马西斯这个难题由我来摆平。我的优势就在于我不是纳唐能源,而我发现这个就躺在路边的小小好意就值两百万。”
真是这样就好了!
科伊尔·马西斯是西弗吉尼亚边远地区纯否定精神的代表。他始终如一地不喜欢任何人。做马西斯敌人的敌人仅仅意味着你是他的另外一个敌人。对大煤炭公司、美国矿工联合会、环保人士,以及所有的政府部门、黑人、爱管闲事的北方佬,他通通施以同等的憎恨之情。他的人生哲学是:离我远点儿,不然就他妈的等着后悔吧。六代粗暴的马西斯家族成员都已被埋葬在九英里河畔那座陡峭的山上,而这座山是煤炭公司进驻后首批要炸掉的目标之一。(沃尔特接受基金会的这份工作时,没有人提醒过他,在西弗吉尼亚迁墓将会是个难题,但他肯定很快就了解到了这点。)
沃尔特自己对马西斯的这种无定向愤怒其实也略知一二,因此他本来也还是有可能让马西斯改变主意,假如后者没有让他如此清晰地想起他父亲的话。他的内心有着一股顽固的、自毁性的怨恨。在他们无数封友好信件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七月一个炎热晴朗的上午,沃尔特和拉丽莎开车驶过那条灰尘弥漫的山路,带着沃尔特事先准备好的一系列颇具吸引力的条件,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九英里河山谷。他愿意付给马西斯的家族和邻居们高达每英亩一千二百美金的价钱,并在保护区南部边缘自然条件相对优越的洼地拨给他们免费土地,且提供搬家安置费用,还承诺采用全国最先进的技术来移动马西斯家族的坟墓,并负责重新埋葬。但是科伊尔·马西斯就连听一听细节的耐心都没有。他说:“不行,没门。”还说他死后也要埋在家族的坟墓里,没人能阻止他这样做。突然之间,沃尔特回到了十六岁,心中的愤怒令他眩晕。这愤怒不仅仅是针对马西斯,为他的粗鲁和缺乏理性,而且,矛盾的是,这其中还包括了对维恩·黑文的愤怒,因为后者将他置于马西斯的对立面,而他在某种程度上认同并且钦佩此人在经济上表现出的这种不理性。“抱歉,”他说,当时他正站在一条车辙纵横的小路上,烈日当头,他大汗淋漓,旁边是马西斯故意不肯邀请他们进去的堆满废品垃圾的院子,“可是,这是愚蠢的做法。”
拉丽莎站在他的身旁,拿着公文包,那里面装满了他们原本幻想着马西斯或许真的会签署的文件,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表达了对这个不恰当用词的遗憾。
马西斯是个消瘦而英俊得出奇的男人,快六十岁了。他对着他们周围的绿色高地愉快地笑了笑,高地上一片昆虫的嗡嗡声。他的一只狗,一只毛茸茸的杂种狗,开始低吠,一脸凶相。“愚蠢!”马西斯说,“先生,这个词用得真有意思。你几乎让我高兴起来了。可不是每天都有人说我愚蠢。你知道,这里的人不会那么没头脑。”
“我是说,我相信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沃尔特说,“我刚才指的是……”
“我估计我的聪明够我数到十,”马西斯说,“你怎么样?先生,你看上去受过一些教育,你知道怎么数到十吗?”
“我,其实,知道怎么数到一千二,”沃尔特说,“还知道怎么让一千二再乘上四百八,然后在这个数目上再加上二十万。如果您愿意花上一分钟来听一听……”
“我的问题是,”马西斯说,“你会不会从十倒着往前数?这样,我替你开个头。十,九……”
“听着,我非常抱歉我使用了‘愚蠢’这个词,这户外的太阳有些毒,我的意思不是……”
“八,七……”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时间再来拜访,”拉丽莎说,“我们可以给您留些资料,您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
“哦,那就是说你们认为我识字,是吗?”马西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的三只狗都开始低吠了,“我相信我数到六了。也许是五?我这个愚蠢的老家伙,数到几都记不得了。”
“我说,”沃尔特说,“我真诚地向您道歉,如果我——”
“四,三,二!”
三只显然很聪明的狗朝他们逼了过来,耳朵低垂着。
“我们会再来的。”沃尔特边说边和拉丽莎匆忙地往后退去。
“你们要敢再来,我就开枪打扁你们的车!”马西斯在他们身后快活地喊着。
他们沿着那条破碎的小路下山,驶向州际公路,一路上,沃尔特大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诅咒着他没能克制住的愤怒,而通常会说一堆称赞和安慰的话的拉丽莎,这会儿正心事重重地坐在乘客座上,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得不到马西斯的合作,他们为“黑文一百”所做的其他一切工作都是枉然。当车开到满是灰尘的山谷底时,拉丽莎作出了她的判断:“他需要被当成个大人物那样对待。”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反社会分子。”沃尔特说。
“话虽如此,”她说道——在说这个她喜欢用的短语时,她的发音有种迷人的印度风味,那是一种讲求实际的轻快语调,沃尔特怎么听都听不厌——“我们还是需要满足他的自大心理,他需要被看作家族的救星,而不是背叛者。”
“是啊,不幸的是,我们唯一要求他做的就是当一个背叛者。”
“或许我可以回去和女人们聊聊。”
“那是个他妈的父权家族,”沃尔特说,“你难道没注意到吗?”
“不,沃尔特,那些女人也很强势。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和她们聊聊呢?”
“这是个噩梦,噩梦!”
“话虽如此,”拉丽莎又一次说道,“我还是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留下来,试着和人们聊聊。”
“他已经拒绝我们的条件了。没有留丝毫余地。”
“那么我们需要给出更好的条件。你得去和黑文先生谈谈,拟定更好的条件。回华盛顿和他谈。你不和我一起回山上去也好,我一个人看上去或许没那么有威胁性。”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我不怕狗。他会让狗来追你,但不会这样对我,我认为。”
“这完全没希望。”
“也许没有,也许有。”拉丽莎说。
她这样一个体态轻盈、面容姣好的黑皮肤女人独自回到那个之前已威胁过要伤害她的穷白人聚居的地方,撇开她所表现出的十足勇气不谈,沃尔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被这样一个事实深深打动:是她,这个生长于都市的电气工程师的女儿,而不是他,这个来自小镇的愤怒酒鬼的儿子,在福斯特洼地成就了那个奇迹。不光是因为沃尔特欠缺亲和力,而是他已经形成了和他那个边远的家乡相对立的个性。马西斯那种穷白人不讲道理并怨恨一切的态度戳到了沃尔特的痛处,使他因愤怒而变得盲目。然而,拉丽莎丝毫没有和马西斯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可以抱着开放、同情的心态返回山上。她像开车一样和那些骄傲的山区穷人周旋,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她这样一个愉快而好心的人;骄傲的山区穷人将他们不肯给予愤怒的沃尔特的尊重给了她。她的成功让沃尔特感到惭愧,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她的仰慕,因此他愈发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