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迟子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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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郎死后,他的弟弟张三郎来了。他给了翟芳桂一担油,将她赶出油坊。翟芳桂也不想在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村庄再待下去,她卖了油,买了两刀烧纸,去家人的坟上哭了一场,将余下的钱作为盘缠,上路了。她有一个姑姑在长春,她打算投奔她去。那个时候,八国联军已经占领了紫禁城,城里城外人心惶惶,乌烟瘴气的,到处是逃难的人。听说直隶总督自杀了,太后和皇上携着亲贵大臣,都逃到西安去了。翟芳桂途经此地时,想起离别了的哥哥生死不明,泪眼矇眬的。由于兵荒马乱,路途受阻,翟芳桂辗转着到了长春时,这里已是白露了。好不容易找到姑姑,得到的却不是久别重逢的欢欣,而是哀愁。姑姑半身不遂,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了。姑父开着间小小的杂货铺,勉强养活着一家四口人。翟芳桂的到来,无疑使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令他不快。
杂货铺同人一样,也有高下之分。经营烟酒糖茶、点心果品的是上杂,而卖油盐酱醋的是下杂。翟芳桂姑姑家赖以为生的,是下杂。翟芳桂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一家浆洗房做工。晚上,她就睡在杂货铺里。闻着酱油和醋混杂在一起的浑浊气味,她觉得自己就要被熏成一条咸鱼了。
翟芳桂到后第三年,姑姑去世了。刚给姑姑烧完头七,姑父就领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说是给她说了一门亲,男方家在哈尔滨,长他四岁,开药房的,家境殷实。庚子赔款后,老百姓赋税沉重,翟芳桂姑父开的杂货铺,日渐萧条,而她所去的浆洗房也开不下去了,干闲着的翟芳桂,想想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嫁人,早嫁早得子,早得子就早得济,于是随着那女人,去了哈尔滨。到了那里才知道,哪有什么开药房的人家,翟芳桂是被姑父和那个女人,卖给了傅家甸的一家妓馆——青云书馆。老鸨听信了那女人的,以为翟芳桂是黄花闺女,早把她在青云书馆的第一次,预留给了一个有钱的主儿,指望着大捞一笔。当嫖客败兴而出,大呼上当后,老鸨气得把翟芳桂暴打一顿,说是没想到她看上去挺本分的,却不是雏儿了,买她买赔了。
卖身吃饭的姑娘,都有个艺名,什么红玫瑰、金盏菊、野百合等,大都与花名联系在一起。老鸨见翟芳桂面如满月,肤色白皙,有股富贵气,就将“白牡丹”的名字赐与她。可翟芳桂不喜欢与花关联的名字,再美的花,没有不凋谢的。她给自己取的艺名是“冰凌花”,因为只有这花敢于在寒流中绽放,而且孤傲得没有香气。老鸨说,叫个冰凌花,一身的凉气,谁愿意碰你?坚决不许。翟芳桂无奈,说那就叫我“芝兰”吧,因为她喜欢用芝兰牌香皂。老鸨大喜过望,说:“女人生来就是为男人洗尘的,用香皂做名字,吉利!”不过,因为青云书馆的姐妹的艺名,大都是三个字的,老鸨最后为她确定的艺名就是“香芝兰”了。
香芝兰在青云书馆,渐渐成了头牌。她的天下,是靠温顺打出来的。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这一生不会有太好的日子了,翟芳桂也就安静下来了。说来也怪,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气坏,面目就是拧的,怎么看都不顺眼;而一个人性情平和,却能把并不出众的五官,调和得神韵悠长,耐人寻味。香芝兰就是这样,她的双目与鼻子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离得远了些,可因为她喜欢抿着嘴笑,上扬的唇角和飞旋的眼梢,便将它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地拉近了,反倒有一股说不出的和谐。男人们最喜欢的,不是她的模样,而是她的脾性了。
香芝兰的客人中,长客多。迷恋她的,有开茶坊的,卖海货的,经营种子生意的,在洋行放贷的以及在学堂教书的。香芝兰最放在心上的,却是比她小三岁的徐义德。他算不得长客,一年来个三四回吧。徐义德心灵手巧,会捏泥人,做灯笼。他有个小小铺面,卖的都是吉庆的东西:五彩的洋蜡,火红的灯笼,鞭炮以及年画。逢到年底,他就购进色彩鲜艳的朱仙镇年画来卖,什么天仙送子、步步莲生、松鹤延年、五子登科一类的,人们没有不爱的。而香芝兰钟情的,是年画中的门神。他们身形伟岸,衣袍飘逸,宽额浓眉,长髯美目,腰佩宝剑,手执长鞭,虽都是头大身小,但要多威武有多威武。香芝兰常想,自己要是跟了门神一样的男人,就是做门槛被踏,也心甘情愿。她没有家门可贴门神,但每年总要买上一张,年夜时放在枕畔,这才心安。除了门神,香芝兰还爱看徐义德捏的各色泥人。青云书馆入门处,供着老鸨选定的四大名妓造像,就出自徐义德之手:汉朝的赵飞燕,南北朝的红拂,唐朝的薛涛,宋代的李师师。她们在他手下,风骚美艳,真的是倾国倾城。不过,香芝兰并不喜欢书馆里的这几尊造像,她爱徐义德铺子里的彩塑泥人:抱着玉米棒的豁着牙笑的老汉,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的老奶奶,以及吹着柳笛的牧童和剪窗花的长辫子姑娘。她不止一次逗徐义德,说是你给我赎身吧,我就帮你卖一辈子的灯笼和泥人。徐义德总是嘿嘿一笑,说:“赎不起,赎不起。”其实,香芝兰并没有奢望着走出妓馆,因为她清楚,她们这种人,不管多么有风情,多么温柔,在男人眼里不过是玩物。然而四年前,大她十岁的开粮栈的纪永和,却不惜血本为她赎了身,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报纸还登了消息。青云书馆的姐妹们,都羡慕她有了好归宿。可是直到进了纪家的门,翟芳桂才知晓纪永和赎她的真正原因。原来他讨的两个老婆,都死了。头个老婆因为家里养了几只鸭子,去江边捞鱼虾喂鸭子,不慎落入江中,被激流卷走,死时怀有五个月的身孕;第二个老婆呢,是难产而死。纪永和觉得进了他家门的女人,死得都蹊跷,孩子一个也没落下,一定是犯着什么了,就请了个算命先生来看。算命的问清了他的生辰八字后,天干地支推算了一番,告诉纪永和,他是个无贤妻无子嗣的命,要娶女人,必得是千人睡万人睡的贱人,方可长远。纪永和一想命无好妻,又不能要孩子,便开始物色青楼女子。他听说男人们对傅家甸青云书馆的香芝兰趋之若鹜,便倾其所有,将她赎下。翟芳桂进了粮栈,可以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纪永和为了笼络顾客,将赎她的钱再赚回来,仍逼她干老本行。而且,每回她被迫接了客人后,纪永和总觉得亏本了似的,随之把她摁在炕上,再折磨她一通,方才解气。翟芳桂觉得,自己倒不如在青云书馆自由了。她甚至想,与其暗地里还做那营生,当夜行的老鼠,不如做一只在光天化日下飞舞的苍蝇来得干净呢。重回青云书馆的话,起码能和姐妹们说点知心话,比与纪永和在一起要有趣得多。然而一个月前,青云书馆厨房的火油箱倾倒,引起大火,不但娼窑被焚毁,大火借着风势,由青云书馆所在的二道街一直烧到三道街,巡警和消防尽管到场扑救,无奈火势太猛,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夜之间,竟烧掉了一百多间房屋。翟芳桂现在回去的话,也没个落脚之处了。
因为纪永和在身后盯着,所以这个早晨,尽管是翟芳桂打开的店门,栖息在榆树上的乌鸦,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装满五谷的屋子。不过,合该它们有口福,正当它们要飞离的时候,陈雪卿出现了。陈雪卿穿着蓝色的棉布旗袍,肩上搭着洋红色披肩,足蹬半高跟皮鞋,把整条街巷踏得有声有色的。纪永和从窗口发现陈雪卿,连忙抓了两把米,撒到榆树下。乌鸦落地啄食的时候,陈雪卿停下脚步,微笑着看了片刻。不过她并没有走进粮栈,乌鸦没走,她先走了。
翟芳桂见纪永和拉长了脸,知道他在心疼那两把米,很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纪永和正要张口骂翟芳桂,巴音来了。他面色灰暗,进门就咳嗽。纪永和以为巴音是来推销旱獭皮的,连忙说:“皮货生意我可做不了。”
巴音说:“哈尔滨夏天遭了水灾,估计今年的粮食不好收购吧?满洲里那儿呢,大豆丰收,你想不想买进点,转手高价卖给做出口生意的人?我听说了,英国现在要这儿的大豆,量大着呢。”
纪永和说:“没想到你除了做皮货,粮食也做了,看来养活女人多了,手头不宽绰了吧?”
巴音龇着牙花子,自负地说:“你是说三铺炕的女人?哪是我养她呀,是她倒贴给我!你去傅家甸打听打听,每回我来,是不是白吃白睡?”
纪永和笑笑,说:“那是你本事大啊。”然后开始跟巴音谈正事。他询问了大豆的价格后,抽了一下嘴角,好像牙疼了,连说太贵,跟巴音讨价还价起来。巴音想促成生意,让了一点,没想到纪永和得寸进尺,还要杀价,气得巴音脸色紫涨,暴嗽不止,竟把一口血吐在石板地上!
三 丑角
傅家甸,在两年前还叫傅家店。滨江厅知事嫌“店”字小气,遂改为“甸”。最早,这里是一片大草甸子,称“马场甸子”,聚集的是养马人和打鱼人。后来,山东来的傅宝山、傅宝善兄弟,在此开设了第一家大车店,为往来的车马提供方便,挂马掌,修车,兼卖饮食杂货等。“傅家店”的名声一起,如同日出驱赶了黑暗,“马场甸子”也就销声匿迹了。俄国人获得了中东铁路修筑权后,大批民工涌入,来此经商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关内移民的增加,傅家店人气渐旺,由先前的一个小店,发展成多个铺面,街市初具规模。而中东铁路正式通车后,傅家甸可说是气象万千,街巷纵横,人语喧嚣。以前没有的银行、商会、当铺、电灯公司和电话局,都悄然兴起了。不过,比起铁路附属地的埠头区和新城区,傅家甸还是略逊一筹。
七年前中东铁路全线贯通后,正式把“松花江镇”改为“哈尔滨市”。 横穿市区的铁路,将哈尔滨分为东西两部分,铁路以西称为“道里”,铁路以东称为“道外”。从地理概念来说,哈尔滨包括了埠头区、新城区、傅家甸等。而从归属来讲,前两者是俄国人的领地,道外的傅家甸才是中国人的地盘。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中国人不多,他们大都做着小本生意。有追逐洋风的汉子,特意去集市买了偷工减料的西服,改换行头。因为穿惯了宽松衣服,西服一上身,人就显得拘谨,看上去像是上了紧箍咒,走路都不自然了;而在傅家甸的俄国人和日本人,因为淹没在中国人中,久而久之,生活习性和穿着,也跟着有了改变。这少数在傅家甸的洋人,大都开着旅馆、制粉厂、玻璃作坊或是药房。
如果把傅家甸、埠头区、新城区比喻为三个女子的话,那么傅家甸就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素服女子,埠头区是珠光宝气的妇人,而被称为新市街和秦家岗的新城区无疑是孤傲的美人。可是傅家甸人爱的,还是他们自己的地方。哪怕这里春季街巷因泥泞而常使马车陷落,夏季卫生不良的小市场苍蝇横飞,秋季的狂风卷起的沙尘迷了人的眼睛,冬季谁家当街泼出的污水结冰,跌伤了无辜的路人。要说爱傅家甸爱得最瓷实的,就是住在祖师庙街的周济一家。
周济是山西曲沃人,在当地开了家醋坊。由于他犟脾气,年关时不像别的生意人,暗着给官府的知县进贡,买一年的平安,他开的醋坊便屡受侵扰。有一年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