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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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来,窗外风雨大作,站在窗户边往外看,医院外边的马路上已经积满了水,大概是下水道又坏了,如此之后,根本就没有汽车通行了,上班的人们只好被迫卷起裤腿去锳水,天气本来就已经寒凉了起来,所以,隔了好远我也几乎能清晰看见那些人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我劝囡囡不要去上班了,她却不干,拿着把雨伞就出去了,可能是怕麻烦吧,她连鞋也不穿,袜子和旅游鞋都提在手里,光着脚下楼,光着脚从草坪上抄近路,出了医院就开始锳水,足足锳了十分钟才好不容易走到可以坐下来穿袜子穿鞋的地方。穿鞋子的时候,头发掉进了水里,她只好用一只手抓住头发一只手去穿鞋,这些寻常的
动作,却使我幸福得眼前一黑。
那个一只手抓住头发一只手去穿鞋的女孩子是我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原本躺在床上好好看着一张过期的报纸,报纸是那两个孩子的父母带到病房里来的:中山美穗嫁给了得过“芥川奖”的年轻作家;一个偏僻的山村发现了大片大片的唐朝墓葬;大洋彼岸的美国,一年一度的“看谁最像海明威”大赛评选出了最后的结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正看着报纸,眼前一黑,顿时就天旋地转起来,我知道大事不好,强自从床上爬起来,出了病房,狂奔到走廊西头的那处水龙头之下,但是已经晚了,才跑到一半,鼻子就开始流起血了,一滴一滴,一直从走廊上滴到水龙头那里。
每隔几天我的鼻子就要出一次血,可谓是一喜一忧:忧的是一次总比一次出得更多,喜的则是毕竟我身体的其他地方还没开始出血,果真如此的话,我离住进隔离病房的日子就近在咫尺了。但是今天出的血却是格外的多,似乎全身的血都要跑出我的身体去赶赴一场狂欢节,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冷水根本就不再是血的对手,我虚弱不堪地去了值班医生那里。
回来就睡着了,在临睡前的一刹那里,隐约听见那男孩子的父母在小声争吵着什么,似乎是为了钱,也难怪,早在遥远的唐朝就有人说过了: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和那两个孩子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各自家庭的情形我也大致都能了解一点了:女孩子的家境要好一些,父母却离了婚,有时候是父亲来陪夜,有时候是母亲来陪夜,有时候就干脆没有人来了;男孩子却来自一个小县城,父母以在街上摆水果摊为生,现在看病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即便是像囡囡一样在病房里加一张床过夜的钱,他们也支付不起,每到晚上就离开了,全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过夜,所以,男孩子的心思就比女孩子重一些,常常对着窗子外面发呆。
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囡囡斜躺在我身边,两只脚搭在床沿上,看着我,用手当梳子轻轻梳着我的头发,饭和粥都已经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了。
“你没上班?”我有气无力地问。
“上是上了,不过只上了一半,”她说,“商场里也进了水,就先回去做饭了。”
原来如此。说起来真是神奇: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我再难受,只要一看见囡囡,心情在三秒钟之内就能迅速好起来,直至好得不能再好,简直就是一服灵丹妙药。今天也是如此,我马上坐起来喝粥,喝完粥再吃饭,吃囡囡一天比一天烧得好的菜。其实我的饭量现在已经很小了,喝完粥,往往才吃了两口饭就再吃不动了,每次都要剩好多,要是在以往,囡囡是不会放过我的,肯定非要逼着我吃完不可,最近可能看我实在吃不下去了,也就不再逼我,但是做的分量丝毫也没有比从前少。
果然剩了好多,囡囡从她包里掏出餐巾纸来帮我擦了嘴巴,等我重新躺下后,才到走廊上的水龙头底下洗饭盒去了。
其实一躺下就想小便了,就穿了拖鞋去卫生间,上完卫生间出来,才想起来在走廊上没看见囡囡,心里正奇怪着,走到楼梯口,想了想,就往下走了两步,结果,刚刚才在楼道里站住,不经意地往前一看,全身顿时如遭雷击:囡囡正在吃饭,她在吃着我吃剩下了的饭。
——就坐在药房前面的那张长条椅上,也不管过往的行人总要盯着她看上两眼,不紧不慢地吃着,过了会儿,可能是烦了总盯着她看的那些人,就站起来对着窗户,还是不紧不慢,小腿还不时往后跷起来一下子,这样,她牛仔裤上踩烂了的裤脚便显得格外触目。
我忘记了离开,一直呆呆地盯着她看:每次我吃饭的时候,要她也吃一点,她总是说在家里就已经吃得够饱的了,多一口都吃不下去,我也就信了她的话,哪知真实的情形却是如此:囡囡竟然节约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口袋里的钱自然是所剩无几了。
一刹那间,我想狂奔到她身边,哀求她:就此离开医院,回到我们的院子,回到我们的房子,安安静静地等来死亡,再不在医院里作虚妄之求,终于还是没有。
这时候,囡囡转过了身,一转身就看见了我,身体兀自一震,脸上的神色慌乱了,但是,囡囡毕竟是囡囡,“哈”了一声扑上前来,只说:“来找我了呀,两分钟没见着就想我了吧!”
天气是越来越凉了,不觉间,原来总在窗外的梧桐树上过夜的两只斑鸠也不知去往了何处,青葱的树叶已经完全转为了枯黄,随风坠落,堆积在地,行人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即使躺在病房里也能清晰地听见;有的叶片堆积在窗台上,被雨水淋湿,再和从窗户上脱落的油漆混合在一起,散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萧瑟之气了。
我却是喜欢这种气息的。白天里,阳光几乎完全消隐不见,薄薄的天光几近于无,站在窗户边依稀望见水果湖,湖面上打捞水草的铁皮船在秋天里愈加显得锈迹斑斑了,即便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水草,也逐渐现出了正在老去的模样。天气是冷了,但是身体被毛衣包裹住之后,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还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暖和,全身都觉得慵懒,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躲在主人的被子里过冬的猫。
囡囡就没有那么幸福了,每天照样早出晚归,得着空了就回医院里来陪我一阵子,要么戴上耳机听听MP3,要么和那两个孩子一起听我讲故事,晚上却是早早就睡了的,一来是她每天都忙得疲惫不堪,回来就想躺下;一来是我的精力也在日渐消退,本来在好好地聊着,一会儿就睡着了,睡也睡不实,经常醒过来,如此几个来回,天也就快要亮了。
就在如此的光阴流转中,我和囡囡的囊中已经绝不止是羞涩,而是完全的空空如也了。
即便囡囡打了四份工,没有一天回来的时候不是精疲力竭,但是,那些微薄的工资也显然应付不来我每天要花出去的治疗费和护理费。我每天必须接受三次注射,每隔一个星期要输一次血,仅仅注射一针,就得花去好几百块,除此之外,像我每天都口服的“康力龙”之类的进口药,每一盒的价钱高得都是过去的我闻所未闻的。
依我估计,下一次结账的时候我们可能就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结果却只晚了三天。结账之前,护士来催促过好几遍,囡囡每次都说马上就去,但是我知道,这一次我们是绝对再也凑不够钱了。果然,那天中午,她揣着两包烟去找了主治医生,就在走廊上,我能清晰听见她在求那医生跟医院里打声招呼,宽限我们几天,这个医生平日里对我还是相当不错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火气特别大,厉声呵斥囡囡:“都像你们这样子我们还怎么办医院?”囡囡便将两包烟塞进他的白大褂里,就要跑回病房里来,没想到那医生的火气一下子更加大了,掏出那两包烟就砸在地上,对着囡囡大声喊:“拿走拿走拿走!
”最后,囡囡只好从地上把烟捡起来。
我在病房里听着走廊上的动静,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因为我,像囡囡这么漂亮伶俐的女孩子,在她的一生中,又怎么会遭遇这般体面丢尽的此刻?
心如刀绞。
不大功夫之后,囡囡进来了,知道我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只怕也再没力气来瞒我了,径自往旁边的床上一倒,突然就拆了一包烟,抽出一支来,想点上,可是没有打火机,她拿着烟朝病房里到处张望,目力所及之处却没有打火机,一把将那支烟攥在掌心里,顿时就要哭起来。
但是没有哭,她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站在地上重重跳了几下,既像足球运动员上场前在球场边上做准备活动,也像是在商场里买裤子,付款之前到试衣间里对着镜子跳几下,看看合不合身。“他妈的!他妈的!”她一边跳一边喊,喊着喊着却笑起来了,回头看看那两个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都在午睡,就对我调皮地一笑,“不行,你得亲亲我。”
“啊?”我吃惊不小,全然没想到转瞬之间她就多云转晴了,“怎么了?”
她扑上前来,抱住我的脖子,好生地和我接了一次吻,两个人都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好了,”她嘻嘻笑着放开我,就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匪首放开一个不胜哀怨的民女,“我得给自己加点油,哈哈,你就是我的加油站。”
“加油站?”
“对,没错,就是加油站。”说着在我身边躺下,两只脚搭在床沿上,“刚才真是差点挺不住了,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种气,知道我刚才想干什么吗?想给那家伙两巴掌,不过就那么一下子,马上就不想了。满脑子都是看过的悲剧电影,要是按照电影里的做法,我是应该给他跪下的,抓着他的裤子又哭又闹什么的,呵,也是真这么想了,可能脸皮还是太薄了,没下得了手,哦不,是没下得了脚。”
“你觉得咱们现在这日子过得有意思吗?”停了一小会儿,囡囡问了一句。
我脑子里又想起她问过我的“活着是否有意思”,迟疑着说:“还是有意思的吧?”
“对呀,真乖!”她侧过脸来在我额头上迅速地轻轻地亲了一下,像占了个什么大便宜似的,哈哈笑着说,“你的口水就是我的加油站,我得加了油才能再往前开——哎呀,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好恶心啊!”
我也不自禁地笑起来,“呵呵,是够恶心的。”
大概只过了三天时间,护士再没催促我去结账了,我心里暗生纳闷,但是总不能主动问起吧,就没问,到了晚上,等囡囡回来之后,我对她说起,她竟然说账已经结过了。
“可是,咱们哪里还有那么多钱啊?”我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接着追问了一句,“你从哪儿来的钱?”
“你就别问了,”她一边收拾衣服去医院的公共浴室洗澡,一边回答我,“反正钱都已经结清了。”
“可是——”
“什么可是可是的,你烦不烦啊,叫你别问你就别问了!”我没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不管青红皂白就对我吼了起来,把那两个孩子都吓住了,本来两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上互相考着脑筋急转弯,立即就再不说话,安静地看着我们,囡囡的语气却又软下来了,“我把你的东西送进当铺里当了。”
“什么东西呢?”
“至于什么东西嘛,嘻,你就别管了,反正我自己也能当家做主,对吧?”说着就端起脸盆拿好换洗衣服往病房外面走,临出门又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