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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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连开门的时间都没有,没办法,就一直被他追上了楼顶。
“再也没地方可跑了,我就把她护在背后,一个人来对付他;他那时候可能是刚吸完毒,眼睛啊表情啊什么的都亢奋得很,根本就不光是吓唬吓唬我们的样子,我正要一个人上去和他周旋周旋,结果他举着菜刀就朝我砍过来了,我没躲,可是她却一下子从我背后闪出来了,挡住他的手,求他不要干糊涂事,他总算没有对我下手,一把就把她拽过去了,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他。
“我二话不说就把钱全部掏出来了,放在地上,上去要带她走,可是他不让,大吼大叫地要我滚,我一下子就急了,真是想和他拼了,见旁边有块砖头,拿起来就要砸他,结果他根本就不怕,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对我说‘来呀,来呀’,正笑着,一刀就朝着她的胳膊砍下去了,她疼得惨叫了一声,那家伙却根本不管不顾,笑完了才对我喊了声‘滚,给我滚’。真的,我救不了她,当时我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可是只有走,她也求我走,捂着胳膊朝我眨眼睛,叫我赶快走。
“我只好走了,我要是在旁边,他可能还会拿刀砍她的,好在我下楼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现在她到底怎么样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听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似乎就发生在我眼前,又想起自己的每一天过得又何尝不是惊心动魄?心中不禁黯然,问他:“就没别的办法吗?她离不了婚吗?如果能离婚的话,远走高飞也是可以的吧。”
“离婚肯定是能离得了,”他苦笑一声,“问题是根本就不敢离,我和她可以远走高飞,她女儿怎么办呢,还有她娘家的人,那家伙已经威胁过她好多次了。”
不觉中,气氛沉闷起来,一下午都是,即使一向活泼的小男,也几乎没有蹦蹦跳跳,忙完了,几个人或坐或卧,都不怎么说话。我躺在田埂上,伸手一触便是九重葛,蝴蝶形状的花朵就在我脸边摇曳不止,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断散发出来,让我觉得格外清醒,但是,心情并没有好多少,比花香更要巨大的虚无之感盘踞在心里挥之不去:人之为人,向死而生,结局本已注定,可是从古到今,从不见有人杜绝痴心妄想,从不见有人了却滚滚红尘,到头来,就如佛法里的“红炉点雪”,生也生他不得,死也死他不得。
如此而已。
天黑之后,一行人郁闷着去了江边的露天酒吧,消磨到十点钟。今天倒是奇怪得很,小男一个劲要酒喝,武汉关的钟楼刚刚响了十声,杜离一把推开面前的啤酒瓶,站起身来,“不行,我要去找她!”说着拿起车钥匙就要离开,小男也跟着起身,说要和他一起走,我便叫来服务员结了账,一起作鸟兽散。杜离搀着小男先走,小男显然是喝多了,接连踉跄了好几下,每次都差点摔倒了,小男喝成这个样子的确是前所未见。
我和囡囡去坐轮渡回武昌。我喜欢坐轮渡,每次当船行至长江中央时,看着翻卷的旋涡和两岸明灭的灯火,总觉得自己不是活在将万千世人罩于其中的都市,而是到了苏州这样的地方,几次都是这样:当武汉关的钟楼开始敲响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坐的船正到了寒山寺的院墙之外。
“求你件事情,行吗?”囡囡靠在栏杆上问我,江风不小,吹乱了她的头发,一只江鸥追着轮渡在夜色里上下翻飞。
“别说一件,一万件也行啊。”类似的俗话,肯定已经被这世上所有恋爱中的人们都重复过了,
“说吧?”
“不行,你得先答应,得发誓!”
“好好,我发誓,”哈哈笑着双手合十,“玉皇大帝在上,小人在此立下誓言,惟沈囡囡命是从,若生异心,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几个字都还没说全,囡囡一拳擂在我的胸前,“你找死呀,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我赶紧问是什么事情,可是,她又闭口不谈了,我接连追问了好几次,她才哈哈笑着说:“反正你已经答应了,回家之后再说不迟,记住你发过誓哦,不许反悔!”
到家之后,我才知道她求我的到底是件什么事情,也知道了她一连好多天只要有空就上隔壁的图书馆里去呆着到底所为何故。刚刚进屋,我正弯着腰换鞋子,囡囡先进了屋子,从窗台上拿下一本满是灰尘的书,“你听好,”她直盯盯地看着我,“我要你去住院。”
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住了,“开什么玩笑呢?”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拿着书,半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我跟前,抬起头来,气鼓鼓地对我说,“你刚才还答应过我的!”
我也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告诉她:“只有这一件事情办不到。”
“不行,你非要办到不可!”她低下头翻书,书页哗哗作响,很快就翻到了她要找的那一页,站起身来,把那一页凑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上面也说了,虽然只有极少数极少数人治好了,但总是有人治好了,求你了,试试,好吗?”
我没看她的脸,将书拨到一边,一句话都没说,只对她摇了摇头,走过去,在床上仰面倒下了。囡囡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也在我身边坐下来,不说话。
一时间我觉得屋子里压抑得简直不能忍受,好像置身于严重缺氧的高原地带,就决定出去走走。当我从床上坐起来,去门口换鞋子的时候,囡囡一下子跳起来,抢在我面前,站在门口把我挡住,哭着说:“你要去哪儿啊?”一边说一边摊开双手抵住两边的门框,“你别走,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放心吧傻姑娘,”我强自挤出一点笑容,“就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好吧?我也求求你了,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
她不相信,看着我,两手一直抵着两边的门框,终于,还是将手放下了。
刚走到巷子口,我就虚弱得几乎连一步路都再也走不动了,胸口疼着,但是再不像往日那般针扎似的疼,而是像有一台永动机在那里工作,不时排出废料,全都堵塞在一处,那疼被堵塞得越来越疼,冷汗涔涔而下,我咬紧牙关强自支撑着折回来,走到那棵吊死过人的鬼柳下坐下了。
我的大限,难道就近在眼前了吗?
而我,不愿意自寻了断,我只希望自己悄无声息离开,就像根本没来过这个世界,就像拂上了沙滩的海水,风平浪静之后,沙滩还是往日的沙滩;也为此故,即使在我深陷于孽障之中,并且在孽障里越走越远的时候,我也丝毫没有自寻了断的念头。
我承认了吧:尽管我每日里都在春风沉醉,但是,也从无一日不如芒在背——根本就不敢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假如我的心底里尚有一丝良善,就该迷途知返,躲到一个囡囡根本就找不到的地方,静悄悄地等死,即便上天给我报应,将我碎尸万段,我也照样该一走了之,就像烟花,它们灿烂,它们夺目,但是,它们会灼伤人们的脸。
我是死路一条了,但是我要对所有的在天之灵号啕祷告:千万不要灼伤了囡囡。
我还要承认:我想过去哪个地方等死,想来想去,还是要去可以风葬的地方。想过我和囡囡一起去过的那个土家族自治县,可惜那里的人死了之后要“跳丧”,姑且不说不会有人围着我且唱且跳,我的本性恐怕也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还是一个人坐着桦皮船出发比较好,人也还清醒,没有目的地,就这么随便往前漂,沿岸应该也是有一些人家的,坐在船上就可以向岸上的人讨些吃的东西,吃饱了再往前去;最后的一天,假如上天果真对我还存有眷顾之心,就该提前一个小时通知我,好让我跳进水里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赤裸着上岸,寻一棵并不高大但树冠特别蓬勃的树,一点也不费力气地爬上去,躺下,慢慢闭上眼睛。
囡囡,也许,我明天就该出发了。
在鬼柳下面坐了半个小时,体力一点也没恢复,那种缺氧之感也没比在屋子里的时候缓解多少,我想动弹,去湖边让湖风好好吹一吹,可是根本就动弹不了,全身就只有抽烟的力气,我也干脆承认了这个事实,靠在鬼柳上,颓然吐着烟圈,看着幽蓝的烟圈在我头顶上缭绕,终至消散,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把利刃分割了,正追随着烟圈慢慢消失,再无影踪。
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囡囡。我敢断定,她其实是一直跟着我的,蹑手蹑脚地从一丛夹竹桃背后探出头来偷偷看看我,赶紧就再缩回到夹竹桃的背后,生怕被我发现,就这样往返了好几次,每次都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每次都像有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你看什么呀看!”我的脑子糊涂了,我竟然腾地一声站起来,对她大喊大叫,心肠在骤然间坚若磐石,“滚,你给我滚!”
“啊——”隔了老远我也能听见她“啊”了一声,根本就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下子就哭了
,“你叫我滚?”
“是我说的,你滚你滚,沈囡囡,你别再缠着我了!”
我知道,她真的是吓呆了,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捂着脸,一步步往后退着,退了几步,心有不甘地再看看我,终于,她的哭声再无丝毫遮掩了,像孩子般一边哭一边跺着脚,突然之间,她不再捂住脸,对我说:“好,我滚,我滚——”说着,拼命就往前跑去了,一边跑,一边擦着眼泪,很快,巷子口就再也没有她的影子了。
在她跑走的一刹那,恐惧不由分说地将我席卷了,就是恐惧,那感觉就像凭着一块木板在茫茫大海上漂流了整整一夜的人,一个大浪打来,那救命的木板顿时就被浪涛裹胁着再也消失不见了。不,我说错了,假如囡囡就是那块木板,她也救不了我的命了,我只能在海水里下坠,葬身鱼腹,如果那块木板仍旧在我身下,只会遭受和我同样的命运:即使不在海水里腐烂,也会被鲨鱼一口吞下。可是话虽如此,假如有人真的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我想,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那块木板;
而我,正在放弃,将自己逼上绝路。
我正在从孽障里拔出脚来。
我还是想错了。过了五分钟不到的样子,囡囡又回来了,吃着雪糕,手里还拿着一支,朝我走过来,见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她把手里拿着的那支雪糕送进我的嘴巴,“好了,还生气呀,我都已经原谅你了,唉,谁让我把你宠惯了呢,”说着,她伸出手来拨了拨我的头发,“好了好了,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吧,省得惹你讨厌。”
说完还“啊”了一声。
在她咂着雪糕轻松离去,就像此前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一样的时候,看着她的背影:白色的吊带背心、靛蓝的牛仔裤、一双脚尖处各扣着一只蝴蝶结的拖鞋和腕子上的一对仿制的绿松石手链,就像条件反射,心底里又涌起了不舍之感,但是囡囡,我不会再上去和你并排走在一起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并且一去永不回。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回了小院子里去的,关好院子的门,却怎么也上不了楼梯,就坐在楼梯上喘气,此前眼前也是阵阵发黑的,现在就不再是一阵阵的了,眼前只是一片绵延着既无来路也无尽头的黑幕。
黑了,彻底黑了。
第二天,囡囡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