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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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作者:李修文
第一章:风葬记事
一个人,假如他来日无多,甚至只剩下一天可活,那么,那最后的二十四小时,他将何以消磨呢?我经常想起这个问题,但是很是遗憾,没有一次能想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世界上千万种人大概会有千万种不同的方法——有的人怕是会喝上一整天的酒,有的人会和喜欢的女孩子抱头好好痛哭一场,也许还有人会抢在死亡到来之前先行解决,以此将这最后的二十四小时也省略掉,我就听一个女孩子这么说起过她的打算;再说,住在华盛顿的人和住在曼谷的人,住在北京和住在上海的人,他们各自的方法显然是绝不会一样的,就像我们的降生
和长眠之处也都各不相同,如此说来,我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因为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
对于住在武汉的我来说,那二十四小时,我到底会怎样度过呢?
——早晨起来恐怕还是要长跑,不为别的,我是个害怕打乱生活规律的人;之后大概会去图书馆把那些藏书搬出来晒一晒吧,虽说图书馆是早就已经破败了,这座小院子平常除了我之外几乎不会有任何人踏足,但好歹我仍是这座图书馆惟一的管理员,墙壁、地板和窗户都是我自己动手粉刷的,临要走了,就像我自己会洗个澡一样,那些书要是会开口说话,见到我耐心地将它们搬到阳光底下,肯定也会感谢我的。
接下来呢?晒完书,应该就是中午了,上街吃完饭,再回来收拾收拾屋子,可能还是会决定去郊外的花圃里转一转吧。我有一片花圃,种着些马缨丹啊小麦草啊风船唐棉啊什么的,对了,还种了些辣椒,这块花圃本来是杜离买下来后准备和我一起开花店用的,当然了,还得加上在飞机上跑来跑去的许小男,他们一个是室内设计师一个是波音757上的空姐,工作不消说都比我繁忙许多,仅仅只去过几次就几乎不再去了,花店自然也没有开起来,反倒是我,去过几次之后却放不下了,每隔几天就去给那些花浇浇水什么的,不过话说回来,当我忙完后躺在花圃里的田埂上抽着烟,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也是别的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最后一次,大概也不需要带上平常要带去的那些小铲子塑料桶什么的了,就去田埂上躺着看看报纸吧。
如此一趟消磨下来,等我再从花圃里回到武昌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夜幕也该降临了,夜幕里的霓虹灯也该亮起来了。
听听电台吧。这也是我每天临睡前都要做的事情。我最喜欢听的那音乐节目大约从九点半开始,一直到十二点结束,电台里的那个DJ对音乐的口味可谓是相当的驳杂,一晚上听下来,从爵士乐到沂蒙小调,从老鹰乐队到被称为“新宿女王”的椎名林擒,风格各异的音乐渐渐就让我恍惚起来,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一到十二点,那声音低沉的DJ就会在《春之祭》的乐声里说:“节目到此结束。晚安吧,还清醒着的人们!”说来也怪,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就像闹钟一样,准会让我睁开惺忪的眼睛。
到了十二点,我也该去到我该去的地方了。
那时候也许会有一阵风?那风应该是从东湖的湖面上生成的,吹过了湖面上的游船和城市里簇拥的楼群,吹过了疾驶的汽车的车轮和我院子里的草坪,吹动草坪边的三棵桑树和树冠里的鸟窝,吹动窗台上晾着的衣服和我从花圃里带回来的马缨丹、小麦草和风船唐棉,吹上我的脚趾和睫毛,就是在这么柔和的风中,我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等待万物停止,等待灰飞烟灭。
晚安,还清醒着的人们!
如此而已——假如只剩下一天时间可活,这就是我想像中的那一天,没有丝毫不同凡响之处,就像我看过的一本名叫《傻瓜吉姆佩尔》的书,里面说:“当死神来临时,我,傻瓜吉姆佩尔,会高高兴兴地去,不管那里会是什么地方,都会是真实的,没有纷扰,没有嘲笑,没有欺诈。赞美上帝:在那里,即使是傻瓜吉姆佩尔,也不会受骗。”我虽不是傻瓜吉姆佩尔,但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多么出色的人,无非是一个活在一座普通城市里的平淡无奇的青年男人而已,在我死去的时候,难道会有一个堂皇的葬礼,又或者会有一辆用鲜花包裹了的红马车将我送到下葬的地方?
这样的妄想,在我身上似乎还从来不曾有过。
但是妄想过风葬。
忘记了是在哪本书上见到过风葬的事情,说的是大兴安岭里生活的鄂伦春人,虽说也有土葬和火葬的风俗,为数不少的人还是选择了风葬:人死之后,会被亲人用桦皮包裹好,架在树上,身边放着生前用过的箭杆、狍皮衣和佩刀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连同刚刚失去知觉的肉身一起最终将被慢慢风干。这种下葬的方法我非但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反而觉得有种奇异的亲近之感,恐怕还是喜欢那种安静的感觉,我这人,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希望不要生出什么动静的人,到死也还是悄悄的为好,不麻烦任何人,心里也不装任何装不下的事情,有一天果真如此下葬的话,我应该是会觉得惬意至极的。
风葬的事,就这么总是忘记不了了,也和杜离聊起来过。
“不是吧,那样去死也太恐怖了吧。”那次好像是他在武汉广场二十八层的一间写字楼里做室内设计,周末,我过江去汉口找他,在二十八层楼上未完工的写字楼里,我才刚刚说完风葬的事情,他就叫了起来,“你想想,人死了,但是那些鸟倒是有可能跑到你头发里来做窝,简直太恐怖了!”
“也没什么啊,比埋在地底下还是要好许多吧,”我笑着说,“万一有机会复活,也不可能再从地底下走出来了,葬在树上就不同了,要是有机会复活的话,揉揉眼睛直接回家就是了,对吧?”
“是倒是,不过想着被风干了感觉总是不大好。”
“我倒觉得没什么,几千年后要是骨头还在的话,又碰巧被考古的人发现,价值肯定比地里的棺材大得多。”
自打我们认识,大概每个星期都要在一起聚一聚,当然,还有许小男。许小男的工作比我们都要忙一些,几乎每隔一天就要跑一趟从武汉到昆明的航班,不过不要紧,我和杜离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打她的手机,好多次她都是刚刚到昆明,就在飞机的轰鸣声里,杜离要她在电话里唱歌,结果她就真唱了,没办法,小男就是这么可爱的人,似乎永远都长不大,对任何司空见惯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她本来也要比我和杜离小出好几岁。
说起我们的认识也颇有意思,有一天我闲来无事翻报纸,见到一则小小的广告,广告上说:定于某月某日在汉口的一间咖啡馆举办“宁夏返城知青子女见面会”。六十年代,武汉的确有一批为数不少的知青去了宁夏插队,我就是他们的后代,杜离和许小男也都是。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虽是从武汉去到宁夏的知青的后代,但是我的父母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使是后来又回到武汉来上大学,也仅仅只是突发奇想的缘故。不过说来也巧,那天我正好去汉口的一个书商那里送稿子,地方也离那咖啡馆不远,于是就去了,结果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登广告的主办人压根就没有来,来的人就只有我们三个。于是就认识了。
“嗳,想过去大兴安岭看看吗?”我问杜离,“听说桦皮屋啊马奶酒啊什么的都还是相当不错的,估计也花不了多少钱。”
“上次不是说去康定的吗,怎么又改成大兴安岭了?”杜离反过来问我,“你难道还真想去看风葬啊?”
“是啊,没错,”我说,“要是觉得不错我就不回来了,呵呵,你一个人回来算了。”
“我说大哥,你慌什么呢,”杜离一拍我的肩膀,“你离死还早得很呢!”
但是杜离说错了。我,是真的要死了。
真的是要死了。
从哪里说起呢?如果我的记忆是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恰好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那么,它的第一束光芒将映照在房间里的何处呢?
我确信是去年春天的那个上午。
那天也是奇怪了,几乎从来没人踏足过的小院子里竟然来了个客人,是个中年男人,不用说,我感到非常诧异,那个人衣着整齐,戴着过时的玳瑁眼镜,背着一个印着“某某水库工宣队”字样的军用书包,单凭字样也可以知道是有些年头的东西,我和他搭话,他也非常有礼貌地答话,但只是嗯嗯啊啊,我几乎听不清一个字。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图书馆的门打开了,他进去找好书又在长条桌前面坐下来之后,我给他倒了杯茶过来,就翻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的样子,一群人吵吵闹闹地进了院子,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常没有一个人来,今天却是一来就来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连忙起身去看,发现院子里果真一起拥进来了四五个穿白大褂的人,等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楼,我马上跳过去看,几乎是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一起进了图书馆,刚刚走到门口,我不禁吓了一跳:那个背着军用书包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喉咙。几乎与此同时,我也差不多明白了眼前到底在发生着一桩什么事情了:那些人身上的白大褂无一例外都印着“东亭精神病院”的字样。
不用说,穿白大褂的人顿时安静下来,纷纷对那中年男人好言相劝,但是没有用,他也一改先前的样子,厉声呵斥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离开,说是反正也活不下去,现在就干脆做个了结算了。言语之间,动作也有些变形,喉咙上甚至已经划出了血迹,我觉得这样下去事情可能会变得无法收拾,就示意其中的一个跟我出来,他马上心领神会,跟我一起翻进了我的房间,我房间的另一侧是个狭窄的阳台,正好可以翻到图书馆的阳台上,他一进房间就径直奔着阳台去了,我则没有再跟着他,就留在房间里等待接下来的动静。一分钟之后,动静果然传出来了:那中年男人猛然惊叫起来,继而水果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度消停了的吵吵闹闹的声音立刻又响了起来,显然,他们还是顺利地将他制服了。
片刻功夫之后,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喧闹的院子又平静了下来,我站在窗台边上,抽着烟看着一行人走出院子之后仍然争执不休的样子,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上午多少有几分荒唐。点了支烟,环顾一遍房间,刚刚要给那盆风船唐棉浇点水,眼前突然一黑,身体差点站立不住,鼻子里一热,就在我恍惚着不知所措的时候,鼻子开始流血,鼻子流血之于我似乎还从来不曾有过,所以全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鼻子却丝毫不管这些,血流得根本就止不住。
身体是瞬间虚弱下来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几乎是闭着眼睛找到一包餐巾纸的,捏成小团后塞进鼻子里,我以为能好过一点,结果恰恰相反:纸团一塞进鼻子,嘴巴里顿时生出了咸腥的味道,牙龈也猛然发热,我用舌头一舔,立刻就知道血已经转而进了嘴巴里了。
恐惧就这样降临到了我身上,我不知道血这样流下去之后我的身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有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