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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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过,躲避教廷对他的迫害。
一进入市街,就觉得空气坏透了,一股冲鼻的煤烟味。家家户户的烟囱吐着长
长的白雾,笼罩着深秋铁灰的天空。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黑漆漆、脏兮兮的煤。
人行道上也散着煤屑。泥土、煤屑、湿烂的腐叶,挟着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泞。
我穿着高统皮靴。东来之前,我就知道一个定律:一个国家开发的程度,可以
由它街道上的泥泞量来测量。
人行道上立着漂亮的电话亭,崭新的西方格式。门锁着,透过玻璃往里头看看,
啊,电话亭里没有电话,电话机还封在硬纸箱里,等着安装。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着雨水,把所有建筑的墙壁都蚀出一种肮脏的阴暗
颜色,长年不经粉刷,阴暗之外又有一层破败的斑驳。每条街上都有这么一两栋残
败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耸立。多数的“鬼屋”,已经搭上了鹰架,蓝图上描绘
着光辉的远景。 ’
错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间,却是一间一间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橱窗里装着特
别设计的、具有现代风味的聚光小灯,灯光照着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产品:时髦服
饰、电视、微波炉、丹麦组合玩具、滑雪器材……
如果小冷镇有个李伯,在昏迷了两年之后突然醒来,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现
在站的地方,靴上沾着泥土,他会以为,小冷镇挖到了什么金矿。
我们的车,停在“德苏友谊街”。徒步转个弯,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吗?”新店刚刚开张的老板,边擦窗子边说,“几百年来咱们这街
一直是小冷镇的风化街、绿灯户。凡是从这条街‘办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
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根烟,对着街心徐徐喷出一口白雾,“民主德
国时代,咱们彼此之间都喊这条街叫‘共和国街’,意思嘛,是说,这共和国和绿
灯户一样,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两边裤袋,空空的,然后开心地对着空街大笑起来。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镇是挺冷的,裹在靴子里的脚趾都冻麻了。找家咖啡馆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陈旧的木门,门上“咖啡”两个字,好像是上一个世纪写
的。
“这竟然还是个咖啡馆?”卡斯纳失声叫了出来。
里头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无所事事抽着烟的老头和壮得像树睁着眼睛看人的
女人。屋顶很高,壁上没有画,整个房间显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们在这房间里跳舞,就在这地板上……”卡斯纳不可置信地望
着天花板中间悬挂着的一个玻璃旋转球,布满灰尘,“……这个球竟然还在——”
卡斯纳搔着白头,带着恍然如梦的神情看着冒热气的咖啡,对自己说:
“时间在这房间里停顿了……”
厕所,在楼上。门把是坏的,不能上锁。热水笼头卡住不动;地板,不知哪年
泡过水,翘起一角。
这是个三十年没修过的厕所。
※ ※ ※ ※ ※
小冷镇自然也有个特务总部,是栋很大的二楼洋房。现在洋房上挂着个牌子:
“小冷职校”。
铁门前竖着一个简陋的石碑,走近一点就可以读清碑上的字:
“我们纪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发生的群众和平抗暴运动。”
蓄着小胡子的汤玛士把两手插进牛仔裤袋里,平淡地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
事了。”
“什么样的事?”我固执地问。
“嗯——我想想,”汤玛士开始回忆,“好像是十二月一号吧,那天晚上——
您记得,十一月九号柏林围墙才打开——那天晚上,特务还在这房子里工作,灯火
通明,小冷镇的人不约而同地拥来这里,把这房子围得密密的。后来,群众情绪越
来越高,有些年轻人想冲进去把特务揪出来。我们后来知道,那晚特务在里头销毁
文件。有一个年轻人爬了铁门过去,然后大家跟着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时候,镇
里头的牧师到了。他在中间周旋,把群众情绪安抚下来,所以,我们小冷镇算是没
有流过血的……”
汤玛士显得骄傲起来。
他走了。卡斯纳看着堂弟渐去的背影,说:
“他故事没说完。”
“什么?”
“那个牧师。”卡斯纳打开车门让我进去。
“后来小冷镇开始满天流言,说那个牧师自己是特务的线民。没多久,牧师就
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两个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气使我颤抖。
※ ※ ※ ※ ※
山坡上有栋大房子,四周围着菜田。深秋的菜田,不过是带着霜意的泥土,可
是在夏天,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个瓜棚浓绿、桑麻丰饶的家园。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纳停了车,望着山坡,树影中仿佛有只黑色
的山羊在蠢动,“现在住的人叫维拿。”
维拿长着浓密而长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长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热络地引我们
入座。维拿的太大,带着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饼干来。
水晶吊灯照亮了黄色的壁纸和厚实的地毯,房间透着温暖。卡斯纳和维拿好几
年没见了,聊着天。维拿是小冷镇公所营建组的主任,从前是,现在也是。玛格在
卫生组。
“三十七年了!”玛格说,一边张罗着让大家吃巧克力夹心饼。
“你要我说实话的话,老卡,”维拿喝着啤酒,一双手搁在肚子上,“我得说,
统一对我没啥太大好处。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东马克,现在收进一千三百西马克。
好,汽车是便宜了,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买得起了,可是,相对的,牛奶
贵了、面包贵了——”
“肉贵了!”玛格插进来。
“结果,”维拿点点头,“就差不多,扯平了。”
“还有呢,”玛格眯眯的眼睛,总似在笑,“现在失业严重啦,警察没以前可
怕啦,民主嘛!现在治安可坏透了——”
“上星期六,”维拿抢过话锋,“一个晚上就有三起盗窃案——在小冷这地方,
您想想看!”
玛格直摇头,表示对人心不古的不惯,想想又说:“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现
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里打毛线。”
她拎起脚边的针线篓,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线,“我说呀,民主带来开放,开放
带来乱,乱就造成社会不安……”
“玛格,”我说,“共产党垮台之后,你们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么样?”
“哦,”玛格不假思索地说,“换了起码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
十。”
那又“红”又“专”的人,当然就被清掉了。那么像维拿和玛格这样属于那百
分之三十的人,又是凭什么条件留下来呢?
我正要张口问个彻底,看见卡斯纳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经黑了。我们踩着山坡上的小石阶,摸索着下去。在小径上,卡斯纳问:
“你弄懂了维拿是干什么的吗?”
我在黑暗中点头,“在镇公所搞营建呀!”
“对!”卡斯纳似乎在笑,“他同时也是小冷镇大号特务!”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满天星斗亮得令人晕眩。
“你看得出维拿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别人可都穷哈哈的。因为他是特务,
他有办法搞到种种利益。譬如说吧——”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
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干部哇,伸手
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
晃动的人影。
“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
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交
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我相信,”卡斯
纳幽幽地说,“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
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 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
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
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
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
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
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
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
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
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床头小
柜上搁着两颗包装精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 ※ ※ ※ ※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
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
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
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
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
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
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
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
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
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
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
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