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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55部分

小说: 你在高原 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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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惟一的男子汉,有责任养活她们、把她们带出大山……他心里充满了豪气,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全身都是拗劲。他不知凭什么翻过这两座山、怎样到村子里去寻吃物和衣服,只知道他们三个决不能活活冻死在雪山里。

他太饿了,连喘气的劲儿都没有了。他掏开大雪,想从雪层下面发现可吃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草芽也好。他扒呀扒呀,荆棘把手划破了。他钻进雪洞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枚乌黑的野枣。他连坚硬的核都嚼掉了。

他走下山,在草窝里把秋子和灰娃搂紧,对在她们耳边说:

“等我!我下去找点衣服和吃物,一定会回来。你们不见我,死也要挨住!”

他弄一些草,揪一根树藤,把草添进衣服又扎紧。他让秋子和灰娃也用同样方法裹紧身子。“挨下去!挨下去!只要能活着就成。”

秋子不放心,可也没有办法。他让秋子护住灰娃,就自己走了。

这是一次可怕的跋涉。

一开始他还能直立着走路,可是当翻过第一座山包时,觉得实在没有力气了,就伏下来。不能停留,一停下就会被冻死。后来他差不多是连爬带滚翻过了另一座山包……他真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村边上有一群狗在打架。他已经没有力气躲过那群狗了,真怕它们把他活活吃掉。冬天里的饿狗有点儿像狼。他蜷在那儿一声不吭,可是最后一只大黄狗走来,几声嚎叫,一群狗就全跑过来了。它们围着他打转。他用雪团投,狗群时聚时散。后来一个背筐老汉看到了他。老汉低头瞅着,手中的叉子在铁来后背那儿拨来拨去。他大概把铁来当成了一个野物。他从未见到浑身裹了茅草、瘦成了一把骨头的人。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66)

“大叔……”

老汉吭一声:“嘿,还会说话!”他把铁来扶起,然后挟拉着领到村边一个小窝棚里。

2

这是个孤老汉。铁来不敢对他讲实话,只说饿坏了要口吃的。他没说要衣服,因为孤老汉的窝棚里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铺大炕,一个锅灶。土炕上摆了一堆破棉絮和一个茅草扎成的油亮亮的枕头。

老汉在锅灶里点火,直烧得满屋都是水汽。锅盖揭开了,铁来闻到了喷香的气味。原来锅灶里蒸了皮球那么大的菜窝窝。铁来流出了眼泪,再也忍不住,伸出脏乎乎的两手就抓。老汉一把将他抱住,说:“小心手!”

铁来喘口粗气,手抖着。一会儿老汉见他实在等不下,就把菜窝窝盛到碗里,端到窝棚外面的雪地上。一会儿窝窝就变凉了,铁来两手捧住,一下吞了一大口,噎得脖子伸长像只大雁。老汉赶紧给他拍打。

他一口气吃了一个大糠窝窝,又舀了半碗锅底的黑水“咕咚咚”喝下去。奇怪的是吃了东西他竟然爬不起了,躺在屋角打挺儿,“啊啊”叫唤。老汉知道他饿坏了,突然吃这么多东西受不住,就把炕上的破棉絮摊好,把他抱上去。热烘烘的炕,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舒坦。

他最后又讨了几个糠窝窝,给老人跪了两次,往回走了……

铁来领着两个女娃,手持探路的棍子,走得慢极了。铁来一直走在前面。他们只在太阳升到半山腰的时候才敢离开草窝,在太阳落山之前找个地方过夜。有时实在找不到有草的避风地,就在雪地里蹲一夜。实在冻得受不了,他们就蹦跳,互相诉说一些故事。秋子与铁来说的都是一些关于方家老二的传奇,讲第一次见到那个文弱书生的奇怪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尽的敬仰之情。秋子问铁来:“你亲眼看见他坐在白木桌旁,喝着白水讲‘起事’吗?”

铁来点点头:“那一天在马棚里,人围得一层又一层;角上有个人躺着一声不吭,那就是我——你呢?”

“我抱着孩子纳鞋底。后来俺婆婆去喊,我没动,只把孩子让她抱去了。谁知她走开几步又转回。就这样俺娘仨一直站着听,直听到那灯油熬干了……”

他们讲着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故事:暴动的队伍在那个春草发芽的季节里轰隆一声从老棘窝涌出,大家沿着山梁奔跑,汇集一起;日头照着大大小小的矛枪、钢叉、镰刀。有人还举着从地里掘出的生了锈的宝剑。举着红旗,旗上绣着几个黄色的大字,叫“第一支队”。山里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叫“支队”,不过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干了不起的大事儿。人群大喊:“起事啦!起事啦!”一些没有牙的老头老婆婆坐在马扎上抽烟,议论他们以前听说的关于“起事”的故事。老人说,有一年山那边也有人“起事”,是个秋天,地里吃物多——人吃饱了就不愿动,于是那一次“起事”没成。季节不对哩。又说:“方家老二这次‘起事’准成,春草发芽,人正是枯槁时候,地里青黄不接,饿着肚子‘起事’还能不成?这叫饿急了眼啊!”

铁来讲,秋子讲,奇怪的是天一点也不冷了。灰娃眨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来哥,秋子姐,俺也要去‘支队’。”铁来扳着她的头说:“傻娃,这不就是往支队上赶嘛!”

三个人身上灼热,忘了饥渴寒冷。就这样讲着跳着,等一轮太阳从东山升起。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67)

太阳升高一点,天气稍微暖和了。他们哈着气,用棍子点戳着往前走。在河边、在村落旁,铁来总是让两个人躲到石头后面,由他出去讨要东西。铁来回来晚一点,两人就急得心跳。每一次铁来都会带些食物。有一次铁来甚至搞来一件破棉衣,这件破棉衣在大雪地里简直价抵千金。

夜里他们三个罩在破棉衣下打瞌睡,为了取暖,照例紧紧搂在一起。有一次秋子哭了,不停地哭,铁来和灰娃都问:“怎么啦?怎么啦?”秋子还是哭。再后来,秋子伸手揪住铁来的耳朵,让它贴在自己嘴巴上说了句什么。

铁来说:“我没听清。”

秋子又说了一句。

铁来一愣怔,把身子一闪说:“不中!”

3

那一夜秋子哭了许久。

铁来搂着灰娃,另一只手松松地揽着秋子。他们一声不吭地在破棉衣下哆嗦。秋子一边哈气一边颤声叫着:“小铁来……”铁来在暗影里双目如电,透过破棉衣的通洞,望到了闪亮的星光。啊!天上的星星燃烧得多么明亮。他觉得最亮的那颗星星下就是向往的那个地方。他轻轻唤着:“让我快些走到那里吧!快些吧……我们还没走到队伍上,已经牺牲了三名——‘义军’!”

他那会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义军”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他在黑夜的牲口棚里听来的,是方家老二常说的一个字眼儿。

他紧紧握了一下秋子的手,说:

“死去的三个人都是‘义军’!”

秋子又哭。她想起了二憨、小双,还有她那个没满周岁的孩子。

“我的娃儿,我的娃儿,你死得好惨。”她尽量压抑自己的声音。

铁来给她擦去了眼泪。秋子回忆出来的这些天,说:“那一天,在‘花斑’他们手上那会儿,我和小双让出身子,也许他们就会饶咱,那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铁来说:“傻话!身子最宝贵!”

一男两女在雪地里挣扎。好漫长的山路,好高的峻岭。走啊走啊,破衣烂衫,寒风撞响了树木山石。风最大的时候,可以听到石块滚动的声音、树木折断的声音。铁来总是提醒她们:我们都是义军,我们有三个战士牺牲了!

“我如果找不到队伍,我就死在路上,再也不回。”铁来说。

秋子像他一样发誓。灰娃也学着两人。

饥饿风寒中他们不知倒下多少次,但终究还是爬起来。铁来从一个小村讨来了火种,从此他们可以在野地里点一堆火。有时为了从雪窝下面扒出一点可以燃烧的干草,铁来两手都扎满了荆棘。就为了换取那一个时辰的烘烤,他宁可把双手刺烂。一个人走过这样的雪地,那就会一辈子不再惧怕寒冷。

有一次铁来病得快不行了。秋子相信他再也不能活过来,因为他已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秋子把他放在一个草窝里,牵上灰娃的手,摸到一个大户人家那儿。她把他们三个人说成了一家三口,把铁来说成了病倒的男人。她提出为大户人家做工,讨一口吃的喂男人,讨几个钱给男人请郎中。大户人家同意了,他们就驮着铁来住下。白天晚上秋子和灰娃都要给大户人家推磨,灰娃还要给大户人家哄孩子。郎中来了,铁来转醒。他们这一下耽搁了十多天。铁来急得跺脚,脸色蜡黄就要上路。

秋子说:“来,你不能,急了不中。”

灰娃也叫着:“铁来哥,铁来哥,缓些日子吧!缓些日子吧!”

他们在这里吃残羹剩饭,到底还是装饱了肚子,脸色开始好转。秋子的头发眼看着又闪出光亮,脸上有了光泽。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68)

若不是后来出了个事情,他们说不定还要在这儿多待些日子。

一天夜里秋子正在推磨,东家的大孩子扑到了身上。他比铁来还要小两岁。秋子把他甩开,他说:“你要愿意,我就给一块钱。”秋子好不容易挣脱。就在这天晚上,他们三个摸黑跑出了村子,钻进了大山……

接连下了几场雪。第一场大雪还没化尽,新雪又蒙一层。他们踏着没膝深的大雪,一步一个窟隆……

走啊走啊,向着东方。

太阳晒热了后背,晒红了脸。脚下的雪开始融化。春天快来了。

灰娃说:“来哥,你不是说春天一到,青草一发芽,就能看见那里吗?”

“你看,最东边的那座山,那就是尽头了——再往前就是。”

橡树之家

1

梅子认为我们应该拿出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两个老人。我们不得不更多地回到橡树路。小宁总是抱着丽丽,梅子也一副欢天喜地回娘家的样子。岳母对外甥和丽丽同样喜欢,而小鹿在家时总能和他与它打成一片。有时我觉得在这个小院里,惟独神色肃穆的岳父是个多余者——更多的时候却又相反,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多余者,我正贸然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哪里?是与整座城市形成鲜明对比的一个著名街区,一个叫橡树路的地方,可惜它在今天怎么看怎么像是假的——如同为了一场上演百年的大戏搭起的华丽布景。更悲惨的一个事实是,它是洋人那会儿着手搭建起来的。真是这样,尽管这有点说不出口。我不喜欢把有关洋人的一些事儿和岳父一家扯在一起,因为这里是我妻子原来的窝——而且差一点也成了我们的窝。一想到这里,我内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受就达到了极点。橡树路嘛,是听起来让这个城市的人头皮一耸的嫉羡之地,那些待在外面的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过来。我害怕这目光。我本来是一个天生和倒霉鬼搭帮结伙的人,就因为找了这样一个老婆,事情就变得别扭了。“住到这里多好啊。”梅子说。“有什么好?”“傻子,这是橡树路啊!再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梅子当时皱起眉头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摇头,长时间不再说什么。后来我说:“这是他们打下来的一个地方,而我……不能待在这儿。我没动手。”“谁打下来?打谁?”她吃惊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瞄着我,像一只受惊的猫。我说:“……打仗。死了很多人呢。反正是打下来了。”梅子明白了,叹气,不再说什么。她可能觉得我扯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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