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电子书 > 文学其他电子书 > 饥饿百年 >

第15部分

饥饿百年-第15部分

小说: 饥饿百年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厂溪镇与罗文镇紧邻,但罗文属万源管辖,厂溪却属永乐管辖。在这里,他遇到了杨光武第一任妻子的侄儿(那女人从杨家跑掉之后,也从没回过娘家),那人名叫李红元,年纪很轻,却成了一家之主。他收留了何大,让何大作了他家的长工。他给何大的报酬是每年一身衣裤,外搭一斗谷子。
何大在李红元家,一做就是几年。 

几年之后的何大,再不是一贫如洗,而是有一些积蓄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过上了好生活,一心一意为主人效劳,没想到时局正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那时候,整个天地就像一枚怀孕的鸡蛋,蛋黄和蛋清已不分明,小鸡随时可能破壳而出。
这年七月,何大突然得到一个消息:他三老爷何兴孝的二儿子何民,几年前就死在了战场上:刘湘的部队开赴上海,与日军展开激战,日本人的一发炮弹,击中了何民师长的指挥部,何民被炸得血肉横飞,事后,连头也没能拼凑完整。
何民成了清溪河流域一个了不得的英雄,可这消息很久才传到了处在夹皮沟里的厂溪。
在何家坡,何大只见过何民一面,而且也早听说他是一个流氓无赖,但是,他毕竟是三老爷的儿子,何况他现在又成了英雄;在清溪河流域,抗日将士出过不少,但像何民这样以师长之尊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唯此一人。
东家李红元仿佛知道何大的心思,很体己地说:“我听人讲,何师长的尸骨运回了何家坡。他家里没人,你是他堂弟,是不是回去看看?”
何大千恩万谢。
两天之后何大就出发了,临走时,李红元说:“你在我家里挣的谷子,我帮你存着,从何家坡回来,你继续留在我家也行,把谷子取走也行,全看你自己。”
何大应了,挎上一个褡裢出了脚。
出脚不久,他就听到人们报告着同一个消息:日本人的飞机又要来轰炸了。1940年盛夏,日本人的飞机曾轰炸过叙定府,把街道炸得火延三月不熄,据说这一次将更加猛烈。人们谈“日”色变,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何大跟着那些从叙定府来的逃难人流,走走停停,风餐露宿几天几夜,终于到了东巴场上。东巴守备对害怕日本人的逃难者很不耐烦,说那些戴瓜皮帽的鬼子兵已经被缅甸森林里的白蚁啃得只剩光骨头了,怕他个卵啊!大家见时局的确也是清风雅静,又纷纷返乡。这样,他们就等于把何大送到了东巴场上。何大去一个商贩手里买香蜡纸火,预备回何家坡给父亲烧,也给何民烧,搭话的时候,才知道这商贩是清溪场来的,何大说:“清溪场我熟。”那人问来由,何大没说自己讨口要饭的事,只说他三老爷的儿子何民在那里待过,他最近几年在厂溪做活,今天才回何家坡去给何民烧纸。说起何民,那人一脸的敬佩,但他告诉何大:何民牺牲过后,就安埋在上海,哪里运回了何家坡?消息传回后,叙定和永乐都没有表示,倒是万家赌场的老板为何民塑了一尊高达两米的石像,立在赌场门口。
既然何民的尸骨没运回何家坡,何大回去就少了最重要的理由,他思量了一阵,觉得反正也想去看看何民的石像,便干脆沿河下行,直接去了清溪场。
万家赌场的门口果然有一尊何民石像,形象与何大记忆中的有很大区别。何民是方正脸,大块头,他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的,可石像头很小,紧闭的嘴唇显得过于扁平,眼里含着一丝忧郁,只是嘴角处那块刀疤是显明的特征。石像底座的碑文上,记载着何民的功绩:在广大的淞沪战场上,何民所部异常活跃,因此成为日本人重点攻击的目标之一。战斗一场比一场跟得紧,一场比一场来得惨烈。区域也在不断缩小,由初始的远距离射击发展为巷战,继之肉搏。何民本可以将指挥部撤离漩涡中心,可他无法容忍敌人的凶残,更无法容忍自己的手下竟一次又一次败给那些身材矮小手执长枪的鬼子兵!日你奶奶,老子何民是何等样人物,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暗偷明抢,杀人放火,哪样世面没见过?你他妈的鬼子兵算哪把夜壶?!何民就带着这样的心思,坚决不撤,并发誓亲自上战场,手刃敌寇。他的战袍还没披上,悲剧就发生了……除了记载何民在抗日战场上的英勇,碑文中也没忘记书上他用滚木礌石打跑“赤匪”王维舟的事迹。
何大将买来的柏香插在了石像前的泥盆里。泥盆里已密密实实地插满了柏香的残枝。 

正跪下磕头,万家赌场的老板娘走了出来,见何大一脸泪水,问他何以哭得这般伤心?何大指着石像说:“他是我哥。”老板娘进去了,不一会儿,留着八字须的老板出来了,老板娘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老板却生一脸大麻子,大概在六十岁上下。见何大盯着那炷闪着淡红火光的柏香,好久也不离开,老板就走到他近前,说:“何师长不是只有哥哥没有弟弟吗?”何大把他们的关系告知了大麻子。老板脸上多肉,正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何大有些害怕,话说得支支吾吾。不过,老板相信了他,因为何大支吾出的许多细节,都有根有据,外人绝不可能编造得出来。老板出于对英雄的景仰,介绍何大去场上的一个酒糟坊当小工,收入当然比他在厂溪当长工高得多。何大应了。
这样,他就既没回何家坡,也没回李红元家。 

次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清溪场锣鼓喧天,杀猪宰羊,连日庆贺。何大所在的酒糟坊,既造酒,也造猪饲料(酒糟是上等猪饲料),生意奇好。但那些日,老板只卖酒糟,至于白酒,则让何大满缸满坛地捧出去,让庆贺民众免费痛饮。就连何大这样的佣工,也破天荒不要钱喝到了甘醇的美酒。
何大在酒糟坊一干就是四年。
四年之后,酒糟坊的老板换人,何大也就离开了。他兜里的钱,是他七八年前在清溪场流浪时想也不敢想的数目。
拿着这笔钱,何大去了他日思夜想的何家坡。
何家坡又有了不小的变化。何建祥已死。就像生时做人一样,他死得也特立独行:先强行遣散了两个老婆,再吊死在屋梁上。何亨与何华强也相继死去。据说,何华强在断气之前,突然变得精神抖擞,翻身下床,到他所有的田地里认真察看了一番。从坡地回来后,他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又咬牙切齿地讲了他沉痛的家史,之后让何中财与何莽子出去,单独把二儿子何中宝留下,颤颤巍巍地从枕头下取过那根沾着狗血的打狗棒,郑重地交给何中宝。何中宝明白父亲的意思,跪了下去,双手将打狗棒捧了过来。见此情形,何华强安详地断了气……何华强的死,标志着这里与他年龄相当的一拨老人已经一个不存了。而今,最年长的是一个梁姓妇人,可也比何华强小了十余岁。何华强的三个儿子,除了老三何莽子,都已成家。由于田产已经分割,他们家已无先前的豪气,但即使单个拿出来比,几弟兄还是算富有的,特别是老大何中财,分得的甲等田最多。
一踏上何家坡的土地,何大就不想离开。他去向坡上人求情,希望能让他留下来。得到允许之后,何大立即到厂溪从李红元家取回积存的谷子。经过长达二十年流浪之后,他终于回何家坡定居了。
由于再无何华强作梗,事情并无他想象的困难。再说他的生身父亲埋在这片黄土里,因此在何家坡大多数人看来,他也应该算作这地方的人。 

我有了妻子和儿子,我带着他们跋山涉水回到依然瘦瘠依然贫困的何家坡,看望勾腰驼背脸如核桃的老父,妻儿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见到父亲时,儿子开了口:“爷爷,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不去,为什么偏到这山坡上落脚?把我的腿都走断了!”父亲良久盯着孙子,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曲曲弯弯地流下来,由于皱纹太多,看不到泪水的流动,只看出他的整张脸都是湿润的。“乖儿啦,”他说,“爷爷为了能在何家坡落脚,当了几十年的狗哩!”……
何大定居何家坡之后,整个世事发生着微妙而迅猛的变化。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是何中宝。日本投降之后两年,何中宝就常下清溪甚至永乐,每去一趟,就带回一些在坡上人听来完全是危言耸听的信息。何中宝说,毛泽东跟蒋委员长在东北打仗,蒋委员长常吃败仗,死的人埋也埋不赢,只有抛尸荒野,变成烂泥肥农民的庄稼,蒋委员长怕是要垮台了。这消息没人肯信,因为清溪场的警备营依然安安稳稳,东巴场的团练也过着舒适的生活,而且,他们到处抓壮丁膨充军力,牵线子似的军队,扛着枪,不断地涌向前线,怎么会垮台?最不信的是何中宝的哥哥何中财。表面上看,何中财是兄弟三人中把父亲血统继承得最为天衣无缝的一个,他一面在田土上勤勤恳恳地劳作,一面以发达的小脑把握着坡上的脉搏。他不相信二弟带回的消息,但决不表露,他要利用人心摇曳的时候,不失时机地捞一把。每一次运动或者形势的变化,都会摧垮一些人,这些人首先是精神上支撑不住,然后表现在行为上。果然,坡上有人卖田了!何中财总是不动声色地把田产买到自己名下。没过多久,何中宝也开始卖田了!何中宝一卖田,何莽子也跟着卖。何莽子的脑袋是长在二哥身上的。何中宝与何莽子的田地大部分都被何中财买去。
对何中宝兄弟俩的行为,坡上没一个人理解,想他们的父亲何华强英雄一世,却养出这两个“爆烟儿”,也是何华强不积阴德所致。尤其是何大,觉得何中宝跟何莽子简直是发了疯!有田脊梁就直,没有田就与狗无异,这是没道理可讲的。何大卖掉从李红元家挣来的谷子,加上在酒糟坊挣的钱,买了两亩田和朱氏板下几分相对瘦瘠的柴山,并在大田埂后面一个岩堑下围了个窝棚,就算是他的家。
有了田地和柴山,何大突然变得成熟起来,漂浮而忧伤的眼神聚成一朵欢乐的祥云。半年后,他上了趟李家沟,把母亲许莲的坟迁回了何家坡,与父亲何地并排埋在了一起。
那个至今被人传扬的绝色女子,只剩下一堆干枯的乱发和一架完整的白骨。
“要不是世道变得那么快,”父亲对我说:“何中宝是不会让你奶奶的魂回来的……”
叙定府成立了临时自治委员会,派员去水县迎接解放军。在此盘踞二十年的军阀刘存厚黯然地离去,解放军不费一枪一炮进入叙定府,将其改名为田州。
所有的土地收归公有。何大只种了一季庄稼的田和只砍了一次冬柴的柴山,也收归公有了。
收他土地那天,何大躲进窝棚里,嚎啕大哭。
在分田分地分房的过程中,陆续枪决了一批人。何华强本该被枪毙,可他已经死了。他的命运应在了大儿子何中财身上,只是他没被枪决,而是划成了地主。何中宝和何莽子除了有几间房子,田产柴山几乎卖尽,被划成下中农。
给何大定性,成为当时何家坡最复杂的一宗事情。复杂在何大的背景。他的祖上不仅有过田产,雇过短工长工,他三老爷家二小子还是国民党将领,曾经用十分卑劣的手段打败过王维舟率领的游击军,现在,何民在万家赌场旧址的石像虽然保留,但那碑文已被毁弃。尤其是到了改天换地的前夕,何大居然开始买田!工作组的争论非常激烈,有人说,把何大划成地主并不过分;另一些人表示反对,何大是清溪河流域出了名的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