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百年-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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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饭也不吃一顿。数十年后,我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初中毕业,到清溪场参加中考,就在一家饭馆遇见了这妇人的孙女。那女子也是二十余岁年纪,是饭馆的主人。黑如点漆的眸子使她有清溪河一般的妩媚,浓浓的眉毛又使她显出少有的野性。她穿着暗花单衫,硕大而挺实的乳房在厨房和厅堂间颠来颠去,可她的腰身和步子却很慵懒,与生动活泼的乳房形成反差。事情一完,她就站到门边去,倚门而望,如她祖母一般打着眼风,稍见可笑之物,就禁不住花枝乱颤……
入夜,跟万家赌场同时开业的,就是妓馆。这里的妓馆有好几家,分别养着七八个十来个不等的妓女,供当地纨绔和个别船上水手享用。清溪河的妓女不重修饰,一律素面朝天,却也不失夸张的热情。妓女们的浪笑浪叫,混杂着赌场里的喝彩,使清幽的石板街带着股热辣辣的腥味儿。
讨得几个铜钱之后,何大登上了一条货船。
表面看去,这是一条空空的货船,它上行到东巴场,拉回木材、牛羊皮、桦草皮等,在清溪或永乐出售,可事实上,船上一条布帘背后,装着一批特殊货物:女人。这些女人,觉得清溪场和永乐县城太拥挤,专意去相对冷清的东巴场做皮肉生意,价是贱一些,但能薄利多销。
何大在一座石桥边下了船。
石桥很短,很窄,搭在溪沟两岸。这条溪沟,就是从何家坡的大河沟流来的,水汹汹而下,在桥底缓冲十来丈远近,直灌清溪河。至河心处,山水彻底消失于河水之中。桥右被白岩坡那面山体遮住,桥左是座无名山,桥身便终日照不到阳光,因此,当地人给了它一个名字:凉桥。这段路,何大并没怎么走过,但他是熟悉的,从无名山上去,大约爬六七里,就可到何家坡。
那天下着霏霏细雨,何大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到了村口,经过父亲的坟边时,才沉静下来。但他还是很犹豫:是继续走向那隐藏着争斗和仇恨的院落深处,还是退回到清溪场,去过他的自由生活?
一时不能决断,他就呆立在那里。
“何大弟弟!”
背后突发的一声喊,差点让何大栽倒在堰塘里。
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魂当真被吓掉了。
喊他的是何坤章的女儿!
“菊花姐姐……”
“你啥时候回来的?”
“才……”
菊花递给何大一根白萝卜。
何大正饿得慌,拿起白萝卜就啃。
“菊花姐姐,那一次,我不小心把房子给你们烧了。”
“没得啥的弟弟,只烧了偏厦。”
“听说坤章爸……”
没等何大把话说完,菊花点了点头,眼圈一红。
这是一个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姑娘,心善,嘴巴很甜,没想几年后得一场病,成了哑巴……
站在一棵桐子树下,菊花告诉了何大许多事情,她说,她现在跟妈妈与李篾匠住在一起。这里的篾货不多,李篾匠改行学了石匠。开始,她母亲跟李篾匠好的时候,坡上人扬言要打李篾匠,李篾匠像狗一样,东家说情西家讨好,一到别人家门口就跪在门槛上。可他还是没免去一顿暴打。那天晚上,他们睡下了,几层院子也静悄悄的,没想到突然起了喧哗,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以何华强为首的十几个男人,拥进了他们家,把李篾匠和她母亲从床上拖出来,点着火把,绑到黄桷树上去毒打。她母亲和李篾匠都光着上身……把两人打得血湖血海的时候,他们就要剥去李篾匠的裤头,这时候,妇女们都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他们怎样折磨李篾匠的,她不知道,只知道李篾匠被弄得昏死过去。是她母亲把李篾匠背回来的,养了一个月伤。母亲明白,坡上人之所以想把李篾匠赶走,不让他留在何家坡,都是何华强起的哄,因此没经过女儿和李篾匠的同意,母亲就把十几挑谷田送给何华强了。何华强不闹事,他们才安生下来。菊花说,李篾匠看上去那么软弱,其实心性很硬,要干一件事,就非干成不可,他知道是何华强出的烂点子,可他依然在何华强面前表现得异常谦卑,她母亲送了田给何华强,李篾匠虽然恼火,可从不在何华强面前表露。
菊花还说,何大的三老爷三奶子都死去了,何兴孝比严氏后死,他的结局有点惨,尸体臭了,才被人挖个坑埋了,一领草席也没享受到。去年,也就是在何兴孝死后差不多半年、严氏死后一年多之后,何民打回来一封信(何家坡人不说寄信而说打信,形象地表达出寄回一封信的艰难),没人收,何华强就拆了,他一家人都不识字,拿给建祥念,才知道何民已经去了成都,在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手下当师长,风光得很。还寄回了一张照片,一身戎装,腰上别着手枪。看了何民的信后,何华强就去为何兴孝两口子的坟垒起了土包。
几年过去,何家坡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最让何大伤心的是,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已经惨死……
天快黑的时候,菊花让何大进院子去。何大心有余悸,不敢迈步,菊花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从沟碥绕到杨光达那间空着的猪圈里躲起来,然后她便在坡上放出风声,说何大要回何家坡,如果没有人表示要整他,他就可以出来,十几岁的人,啥重活都可以干,说不定有人收留他。如果有人要整他,就通知他逃走。
何大依计而行。
就在那当晚,杨光达两口子奇迹般地双双死去。坡上人不知道杨光达夫妇的情况,只知道他们很久没出门,大概是病了,也有人说可能早已死了,因此都不敢从杨光达的家门口过。那天,何大在杨光达的猪圈里刚刚躺下,就觉得右肩胛处被杨光达打出的那个包痛得厉害。那个包好之后,从没有痛过,今晚为何突然痛了?何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敢睡去,生怕杨光达提着烟斗出来,在他左肩胛骨又打一个包。他不知道,他肩膀痛的时候,就是杨光达落气的时候。他的老婆苟氏,已经落气两个时辰了。第二天中午,何大见屋里没动静,深感奇怪,就斗胆去门口,从门缝里探了一下,发现两个老人硬挺挺的躺在伙房里,吓得大呼小叫。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杨光达夫妇果然已经死去,也才知道何大果然回来了。
没人去理会杨光达夫妇的尸体,数天之后,那一带臭不可闻,有人才将两个死人推进他自家的红苕坑里,盖上石板,并用稀泥敷得严严实实。
坡上人感兴趣的是何大回村。
何大似乎已经成了何家坡赶不走的阴魂。
何华强说:“打那龟儿子一顿,再把他撵了,让他永远不敢再来!”
他发了话,十多个听从他指令的人立即行动。
何大听说后,拔腿就朝后山跑去。他藏进了一个潮湿的山洞里,那个山洞洞口很小,外面长满青色的藤蔓,何大本以为是很安全的,哪知道没用一袋烟工夫,他就被水淋淋地提了出来。
头天下过雨,路还未干,何大的赤脚清晰地印在泥地上,直接把捉拿他的人引向了洞口。
他被押回到何华强的院坝里。何华强的打狗棒刚刚扬起来,何建祥出现了。
何建祥明确表态:“我要收留何大,让他做我家长工。”
何华强手里的打狗棒愣在半空,好一阵才垂下来,很不屑地抽了抽鼻子,劝何建祥不要多事,因为“荡妇生不出好货”,当年建祥家好心好意收留了何大,何大不是用辣尿灌牛欺骗他们么!而且,何大的爹妈死那么早,证明他的阳气也不足,把他留在坡上,对这里的风水不利。何华强跟人学过“地理”,相过人面,尽管不通,可每到一地,就东看西看,煞有介事地评说一番。建祥向来特立独行,不理会这一套,把何大从人丛中拉出,带走了。
许多年之后,何家坡的子孙已经没有人再相信打狗坟的传说了,只将其当成无所谓的谈资,但是对何大来说,它倒是实实在在地有一些象征意义的。这是一冢乞丐坟,何大的祖母李高氏、父亲何地曾经是乞丐,他也是乞丐,祖母通过打狗坟外面的茅草路找到了何家坡,父亲在打狗坟附近遭遇疯狗,而今,在他奄奄待毙的时候,又被扔在了打狗坟旁边。
他浮肿得越来越厉害,身体如吃饱的“黑寡妇”。我要死了,何大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群翘尾巴蚂蚁成两列纵队正朝一只绿壳昆虫靠近,那只昆虫看来是病了,分明知道危机临近,却没有逃跑,只是软弱无力地举了举触须。这当然无法吓退它的敌人,蚂蚁们在距它两拃远的地方,暂时停止了前进,身体伏得低低的,之后,仿佛听到号令,“呼啦”一声,两列纵队散开来,眨眼间就围成了一个圆圈,把昆虫铁桶似的困在中央。昆虫在原地打转,转了半个圆,就再也不动了。这时候,蚂蚁们全都高举触须,舞动一阵,又相互以触须相碰,仿佛人类击掌庆贺。庆贺了好一阵,蚂蚁才集体向前,终于把那只昆虫抬走了。
何大一直看着蚂蚁隐入草丛之中。在草丛的深处,有蚂蚁的巢穴,当那只昆虫被抬进巢穴,身体很快就会被分解,成为蚂蚁的腹中之物。何大同情那只昆虫。那只昆虫和他一样,都被病魔击倒了。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何大就将重蹈那只昆虫的覆辙,蚂蚁抬不动他,但还有天上的老鹰、地上的毛狗和家犬。何大见过老鹰吃死人的情景,它们总是首先啄去死人的双目,钩子状的嘴漫不经心地点下去,整粒眼珠就被它们吸进了胃里;何大也见过野狗吃死人的情景,那被剥掉的头皮,残缺的耳朵,因为双唇被咬而暴露出的牙齿……“要不了多久,我也会成这样了。”想到这里,何大流下泪来。这泪水里几乎没掺杂一点恐惧,而是带着安静的、令人惆怅的悲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忍受饥饿和屈辱?难道他真的就是奴才命,吃了一点好东西就要遭到老天爷的惩罚?他想不明白。
但是他希望活下去。活下去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可他的确希望活下去。
那个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早就死了,现在不会有人来搭救他了,他只能望到天上的云朵,听到林梢的风声和不知从哪一片绿荫中发出的鸟鸣。
他背靠打狗坟,闭上了眼睛,无奈地迎接死亡。
可是两天过去,何大并没死!身上的皮肤虽依然像吹亮的气球,使他无法站立,但他的肚子感觉到了饿。他顺手抓了几把鲜嫩的野草,放在嘴里咀嚼。
又是一天过去,何大从迷蒙的睡梦中醒来,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他再不是蜘蛛,而是一个人——他的病好了!
是野草救了他的命。那种草名叫景天草,是专治何大这种病的特效药。
何大站起来。仿佛不相信自己能够站起来,又蹲下去,并再次站起。
当他确信自己能够行走的时候,又蹦又跳,把救了他命的景天草踏得绿汁满溢。
他想回村去,但回村去已不可能有他的生路。于是,他从古寨边一条笔陡的小路下了山,再次沿清溪河向上游漂泊。他一路给人打短工,变得越来越勤快,活也做得越来越利索,但由于个矮,生一脸苦相,男主人不以为意,女主人却不喜欢,往往三五月之后,就将其辞退。被赶出家门,对何大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因此并不悲伤。他转过几匹山岭,到了厂溪镇。
厂溪镇与罗文镇紧邻,但罗文属万源管辖,厂溪却属永乐管辖。在这里,他遇到了杨光武第一任妻子的侄儿(那女人从杨家跑掉之后,也从没回过娘家),那人名叫李红元,年纪很轻,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