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by 柴静-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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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只有在广播中才有可能。
电台里正放王菲的老歌《誓言》“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真诚的绝对,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那是多久前的誓言?此时满世界正炒作她是如何被背叛的。爱情是女人的信仰,只是教主太脆弱。
“那么,”琛子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不是。
我低头翻过一页书。
陈丹燕正写到在慕尼黑冬夜街头看到郁金香开放,她伸出手触摸花瓣,“是真的”她轻声对自己说,快要哭出来了。
我在日记里记下这一刹那,“对于美和爱情,我一再被表象和幻觉所蒙蔽,没有触摸到它的根须,双目所见,双耳所闻,都不能让我信任。我要在巨大的黑暗中,靠我的双手最敏感的指尖触摸它,哪怕是在生命的尽头。”
夜夜记完日记,听大佑的情歌入眠,在起伏升落的怅惘中沉沉睡去。最爱那首<思念》〃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陪我穿过那深深黑夜微微的光;〃 呵;在黝黑深邃的空间里,这歌苍茫温柔,致人于死地。
到下半年,大家渐渐有社交活动,周末只有我和小美在。
我们夜夜看小说到凌晨。睡前拿三大瓶热水泡脚。
“是人生最大享受,嘎?”
她点头。
“也没有人说,来,带你出去玩。”我迷迷糊糊睡着前,听到她惆怅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寒雨扰人,去吃了一碗热面暖身子,想起沈从文站在北京暮色中的城楼上,“觉得生命着实的孤单”。
这虚无之城。
我愿有信仰,凭借狂热的祁祷与纯洁的献身精神得到依托。这样在人世中我不必毫无依恃。在最哀恸时可以匍匐于神足下,可以将我与最爱的人们的幸福托付给宗教,我们将得到庇护。
我仍如年幼时夜夜向不知名的神发问“有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有这样神奇的魔力,使世界从毫无意义的桎梏中解赦出来?”
无人回答。
我喃喃念诵普希金的诗句。“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请将高傲的忍耐置于心中。”
课堂上放平克弗洛依德的录影带,那阴郁的歌声《迷墙》狂热的,几乎是患病的人才会有的敏感和绝望,令听的人灵魂战栗如一颗水珠。
下了课,暖气片附近都站满人,挤挤挨挨地取暖,照例谁也不看谁,也不说话。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没有自己的房间,电视,热水,炉火,没有关系亲密的人,只有女人几句互勉。
但星宝给我的信里写,“女人和女人,越亲密,越觉悲凉,然而与男人呢——大多像偎着微温的小火取暖”。我回信里要她重新留起及腰的长卷发,在春天里露出白杨树干一样笔直的腿,像一面旗帜一样在风里走。
龙祎的Email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情欲或是极想要孩子。我不觉得有男人的必要。”我叹口气,复信给她,要她离开乏味的新加坡,去一个有玛格丽特·杜拉笔下“蓝眼黑发”的热烈情人的国度。
但进入一个陌生城市的女人,遇到的,不过是男人们用狎昵的口气说:“你挺漂亮的,不愁出路。”这句话,让人有微微的厌恶与悲哀。明白一个女人凭借灵魂而被爱,只有在广播中才有可能。
电台里正放王菲的老歌《誓言》,“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真诚的绝对,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那是多久前的誓言?此时满世界正炒作她是如何被背叛的。爱情是女人的信仰,只是教主太脆弱。
“那么,”琛子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不是。
我低头翻过一页书。
陈丹燕正写到在慕尼黑冬夜街头看到郁金香开放,她伸出
手魅摸花瓣,“是真的”,她轻声对自己说,快要哭出来了。
我在日记里记下这一刹那,“对于美和爱情,我一再被表象和幻觉所蒙蔽,没有触摸到它的根须,双目所见,双耳所闻,都不能让我信任。我要在巨大的黑暗中,靠我的双手最敏感的指尖触摸它,哪怕是在生命的尽头。”
夜夜记完日记,听大佑的情歌人眠,在起伏升落的怅惘中沉沉睡去。最爱那首《思念》,“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陪我穿过那深深黑夜微微的光……”
呵,在黝黑深邃的空间里,这歌苍茫温柔,致人于死地。
(六)
在下午的天光里看李氏姐妹的《沉雪》,看到在冰冷的北大荒的寒夜里,舒迪为孙小婴抚摸脊背,那细致的温存“战胜了空虚,孤独和疼痛”, 我合上书,站起身。 暗蓝的暮色象海水一样淹没了道路,我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梦中看到幼时的我,一点点大,站在墙角看别人作游戏,我慢慢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她含着姆指,大眼望住我,却只是笑。
第二天我在去上课的路上,停下脚想了想,转了个弯子去车站,买了最快的一趟回家的票。
少年时的荒草与旧楼已消失殆尽。倒是幼时的故居,处处荒烟锁闭。满屋的陈年旧事和被光照亮的尘土。
奶奶已90岁,我年复一年看着她衰老,弱下去。最可怕的是,我了解她,我明白她内心的孤独和无依无靠。临行前她站在台阶上,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说;“去吧,我不会死的”。
她知道我爱她,也许,她为了我,才活着。
妈说幼年事〃你从小不和人家说话,只要我抱。一家人中最担心是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独立。”她看着我,有微微的喜悦。
送行的月台上,父母,高蓉一家,还有勇旦,我们在暮色中开怀大笑。父母,老朋友,旧地,多年后仍温柔的情怀,令我化解郁结心事。
火车上,在摇摇欲坠的上铺,明白活着的意义——将来,一座房子,容得下一家人,老老幼幼,围坐吃饭。就是为了这个,努力地活着,好好地活着。
回到北京,第一场雪已经下来了。
坐在床上,膝头盖着薄褥,暧气烧得正好,看了一会小说,雪还在下,就在咫尺之外,心里安静。《英国病人》的语言,象暗蓝的傍晚投下的巨大影子。
雪停了,有碎钻一样的星,我仰起头,海子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就那样夜以继日地在一张床上坐下去,伏身简陋桌上,在窄小房间内读或写,除此之外无娱乐。天光在右边窗口亮了又暗,呵,重归少女时代。
北京,北京,身处此城,思想上日新月异的跳跃几乎令人痛苦。跻身于这方寸之地,精神上紧紧跟随这时代最先锋有力的层面。一时觉得可望项背,一时又觉得分外遥远。这挑战可化解一切人生寂寥。
我买了厚厚的毛裤,买了厚厚的粗昵外套,买了鲜亮的新口红。天非常蓝,爬山虎枯藤的顶端有鲜红的叶子。穿方头大耳的鞋子,走在风里头,什么也不怕。
想长沙,就去小厅买一大钵腊味煲仔,埋头十分专心致志地吃,如入无人之境。
夜了,两只胖枕头便是我的亲爱,松软温柔。悲观的时候抱住它们说“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开始努力做事,起初在《三联生活周刊》,呆了不久,唯一的收获是认识新朋友,学校里的两个男生。
刘海象穿着一件叫做灵魂的衣服,王宝民却是内心隐隐有惊雷的。任何我想知道的东西都去问他们,可以予求予取。
他们两个什么都作,广播节目,录影带,剧本,影评,还有诗。
我和琛子听过王宝民朗诵“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沉郁顿挫,如见海子当年坐于雨水之上的荒城。听完我们两颊发麻。
向他们借一切难买到的电影看,全体女生裹着被子看《愈堕落愈快乐》,影片结局,苍蓝浓紫的曙色里,黄耀明翻唱王菲的《暗涌》“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愈美丽的东西我愈不敢碰。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能没有暗涌……“
呀,这么美而哀伤的歌,剧中主角却是同性恋。不过不影响一帮女人唏嘘不已。情爱不仁,无论男女,男男,女女,都为刍狗。
她们爱情不得意,于是大家一起谋杀时间,从图书馆借各色书来,讨论到深夜。一起写稿,有人抽烟,有人听音乐。我是一杯接一杯用玻璃杯喝滚热的菊花茶。
几个人都下巴尖尖。
在那个春天里,我的心有时候飞得很高,有时候飘忽地坠落下来,无声地飘来荡去。 天气渐渐暖了,路边一树浅红的花,每次我经过都停下脚看看,好象花可以在注视下开放。柳枝绿了,我和琛子在吃饭时想起王宝民的诗里”春天流了一地”,哈哈大笑。
现在我们天天流连学校的小茶室,两杯红茶,和新烘的蛋糕香。可以坐一晚,借看亦舒的小说。她的小说女主角永远有精致面孔与传奇际遇,最难忘其中之一在黑暗之中,被人温柔地低声询问;
“你的灵魂呢?”
大多数女人等这句话等一生。
在那里我看到她的旧作,叫《心扉的信》。想起曾在节目中给一个叫做小北的女孩子说起这本书,她后来复我一张卡片,“心扉写信给自己鼓励自己前行。我懂得,我会。”
忽然记起的这句话,竟让我手指微微战抖,它提醒了我过去掺杂在黯败的生活场景中的某些午夜,我几乎就忘记了那三年从未懈怠的周末之夜_雪亮的灯管下,我坐在靠窗的桌边,节目就要开始了,我急急地写开场白。散乱的厚厚的信,唱片,卡片。墙上签着电话号码的小油画,内心紧张又满足。
……那个重苛缠身的女子,如果我写了寥寥数语给她,可以给她安慰的对吗?那个在贫穷的山镇教书的年青女孩,那对一起听我节目的夫妻,那个侧着身子听邻床收音机里微弱声音的男生,那个被洪水围困,不能再读书的少年,那个失去父亲的小女孩,……我可以给他们了解和慰藉的对吗?我原本是可以的。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呢?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认为自己对他人来说是重要的?为什么我沉溺于一已悲喜,疏于与世界交接,且,耻于言爱?
今天的他们已四散在人世的各个角落,带着不可解的孤独与风雨中沉默的脸。
只剩下我,如同Eddi reader,面对午夜巨大的月,巨大的星,喃喃自语“你曾得到它吗?你能得到它吗?”
电光石火间,我骤然明白,那个梦中十四五岁,在瓢泼大雨中独立的我,凝望着自己的未来,喃喃自语地,是对幸福的彻底追问。她不愿肌肉和心灵萎顿,深深陷入生活的栅栏之中。
来到北京的唯一意义是不必再用犬儒主义的态度认同平庸的市井生活,尽管我曾经真诚地喜爱过它。那时我陶醉于新发现的世俗生活的乐趣,而在我还没有准确地意识到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厌倦毫无新意,毫无思索冲动的日子之前,直觉已帮助我作出正确选择,
我开始与家人通信,才知道妹妹出了问题,其实,问题,也不过就是她与父母意志的冲突罢了。她的问题并不比我身边的很多人严重。她仍如幼时烈性,只是换一种方式,沉默。
我自责很久,很久。
明白自己这许多年来沉溺在自我的世界里,所错失的一切。
只希望来得及。
在图书馆里翻到的旧杂志上看到16岁的妓女阿V的照片,象目光一下一下打在身上。拿给其他人看,都受震动。写篇评论给那本叫《光与影》的杂志,从来没写过那么快的文章,叫《生命本身并无羞耻》。拍那照片的人叫赵铁林。
于是开始做他们的记者。和老赵去拍孤独症孩子,有名蔡姓小女孩令我怵然心惊。她稔熟地偎在我怀里,跟我玩。可是我凝视她双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冷冷地折射出我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