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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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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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天乐(代序)
王惠云、苏庆昌二君撰《老舍评传》填此阕题之
一九八三年八月 叶圣陶
潜思深入人肝肺,英华尽归毫底。
茶馆三场,车夫一传,观者心萦神系。
如君有几,尽题选多方,琢磨唯细。
笔砚朝朝,卷烟徐袅镇凝睇。
庄谐每兼美刺,但逢君启齿,朋好齐喜。
德里遄飞,蒙原纵眺,联袂清游长忆。
呵天甚意!竟容忍沉渊,屈原同例。
静对秋窗,想知交半纪。
启功敬为
圣翁誊稿
第一章 京华岁月(一八九九——一九二四)
苦难的摇篮
十九世纪末,大清王朝已经气息奄奄,日薄西山;然而它的都城北京却依然同往昔一样繁华而又喧闹。护国寺、白塔寺、土地庙、花儿市,这些富于北京特色的地方,人所必至;厂甸的风筝,大钟寺的豆汁,白云观外跑马场的赛马,又吸引了多少闲散的市民!而隆福寺开庙之日,“百货云集,凡珠玉、绫罗、衣服、饮食、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以及寻常日用之物,星卜、杂技之流,无所不有。”(注: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古籍出版社出版。)给古老的京城平添了不少富足景象。年年四月,春日融融,信男信女到妙峰山进香,“自始迄终,继昼以夜,人无停趾,香无断烟。”“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夜间灯火之繁,灿如列宿。”(注: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古籍出版社出版。)这些善良而又虔诚的人们,以自己的愚昧和迷信装点着清王朝末世的一片升平。
事实上,天下并不太平。在它的表面的繁华的内里,隐伏着国力的虚空和衰朽。一八四○年以后,帝国主义用炮舰政策轰开了中国的“闭关锁国”之门,清朝统治者同侵略者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大好河山已被肢解。在它的富足景象的后面,是穷人的血和泪。满族上层贵戚、权臣,安居“富贵之乡”,轻车肥马,锦衣玉食;上层旗人子弟,坐吃皇粮,不事工商;而广大贫苦市民(包括下层旗人)则辗转于阶级剥削之下,啼饥号寒,挣扎在死亡线上。
北京,它是这样的充满了矛盾:“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注:《老舍文集》第三卷第222页。)
老舍,就降生在这个充满了灾难与耻辱的、历史悠久的名城。
一八九九年二月三日(清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正当旧历“小年”,北京的千家万户送灶王爷升天的时候,老舍来到了人间。这似乎给人一种慰安,因为这时候呱呱坠地,按迷信的说法,是“灶王爷身旁的小童儿因为贪吃糖果,没来得及上天,就留在这里了呢”。(注:《正红旗下》第4页。)这自然是处于窘困之中而又盼望诸事平安的人们的良好祝愿,事实上他这位“神童”转世的孩子在尘世一露面就险些冻死。母亲因为体弱,临产时失去知觉,多亏已经出嫁的大姐及时赶到,才保住了他小小的生命。
幼小的生命,给贫困的家庭尽管带来了新的困难,然而同时也带来了温馨和希望。旧历“小年”是一个吉庆的日子,第二天又恰当“立春”,家里人便给他起了个吉祥如意的名字叫庆春。
在那个充满灾难的时代,吉祥的名字当然不能保佑他免遭苦难。他一岁半的时候,八国联军的铁蹄践踏了北京城。
历史是这样记载的:中日甲午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激起了中国人民的英勇抗争,反洋教斗争的怒火燃遍全国。一九○○年的义和团运动以巨大的声威震撼了帝国主义在华侵略势力,这使帝国主义分子惊恐异常。他们为了扑灭中国人民反抗的怒焰,并进而公开瓜分中国,悍然组织八国联军,对中国发动了罪恶的侵略战争。一九○○年八月初,近两万名侵略军从天津沿运河两岸向北京进犯。沿途他们遭到义和团民的袭击,几乎不能前进。八月十四日,野蛮的侵略军攻入北京,那拉氏挟载氵恬和亲信王公大臣,换便服仓皇出逃太原、西安。留在城里的义和团民和清政府部分爱国官兵,对侵入城内的侵略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他们筑起街垒,用枪炮、大刀、木棍,甚至拳头,同侵略军展开了拼死的战斗。
老舍的父亲叫舒永寿,当时他是一名保卫皇城的护军。虽然处于普通士兵的岗位,但是爱国的热忱和卫护皇城的职责都促使他必须坚守阵地。他同行伍中的伙伴一起,用老式的抬枪抗击着敌人。这种抬枪自然是极为落后的,必须随放随装火药。几杆抬枪列在一处,不少火药就撒落在地上。攻打正阳门的八国联军的烧夷弹把他身边的火药打燃,同时烧着了身上带着的黑色弹药。他全身烧肿,爬到南长街的一家粮店。粮店的人全跑光了,他就那样痛苦地等待着死亡。后来他的表侄(也是旗兵)到粮店找水喝发现了他,当时他已不能说话。他把因脚肿而脱下来的布袜子交给表侄,这就是他留下的唯一的一件遗物。在那个随时都可能被八国联军的乱兵杀死的血腥日子里,谁又有办法去寻找亲人的尸首?他是这样忠勇地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他是应该被称作抗击外国侵略者的烈士的,虽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旗兵。(注:据舒乙在《老舍的童年》中考证:老舍的父亲死于南恒裕粮店,这个粮店座落在南长街上。“现在的门牌号是南长街七号,距西华门很近。……眼下是个焕然一新的副食店。由前门出发通过天安门广场,沿西长安街往西,到第一个南北向的大街,往北拐,大约一共三里路,就到了这个当年的粮店,这条路是当年老舍父亲被烧后痛苦爬行的路线。”)
历史上还曾经这样记载:侵略军攻占北京以后,曾明令抢劫三天。事实上直到联军撤出北京,抢劫始终未曾停止。从公使、各级军官、教士和士兵无例外地都参加了这种可耻的、野蛮的强盗行径:“各国洋兵……俱以捕拿义和团,搜查军械为名……在各街巷挨户踹门而入。卧房密室,无处不至,翻箱倒柜,无处不搜。凡银钱钟表细软值钱之物,劫掳一空,谓之扰城。稍有拦阻,即被戕害。”(注:仲芳式:《庚子记事》第35页。)联军统帅瓦德西也无法否认这些事实,他说:“所有中国此次所受毁损及抢劫之损失,其详数将永远不能查出,但为数必极重大无疑。……因抢劫时所发生之强奸妇女,残忍行为,随意杀人,无故放火等事,为数极属不少。”(注:瓦德西:《拳乱笔记》,《义和团》第三册第34页。)
老舍一家,同北京千家万户一样,遭到了侵略军的洗劫。
老舍的家在北京西城护国寺附近一个叫做小羊圈胡同的深处。据胡絜青、舒乙考察,这个小胡同现在叫小杨家胡同,当年老舍家住的小院“现在是八号”。这是北京最窄小的胡同之一,住户大都是赤贫的人们。(注:胡絜青、舒乙:《记老舍诞生地》,《正红旗下·附录》。)即使是这样一个“顶小顶小的胡同”,这样一些贫苦的人家,侵略军的魔爪也不轻易放过。他们成群结伙,一天不知来几趟,如狼似虎,胡作非为。搜抄老舍家时,不满两岁的老舍正酣睡在一只木箱附近。这伙强盗搜捡木箱,把木箱搬起,箱底朝上,倒出所有的破东西,然后顺手把箱子扣在了老舍身上。这伙强盗扬长而去,母亲进屋时,老舍还被箱子扣着。酣睡救了他一条命。不然,只要哭出一声,灭绝人性的侵略军就会顺手给他一刺刀。
老舍后来这样追忆:
自从我开始记事,直到老母病逝,我听过多少多少次她的关于八国联军罪行的含泪追述。对于集会到北京来的各路团民的形象,她述说的不多,因为她,正象当日的一般妇女那样,是不敢轻易走出街门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记住洋兵的罪行——他们找上门来行凶打抢。母亲的述说,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难以磨灭。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几乎不需要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等故事,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事实。(注:《吐了一口气》,《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这样,对于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仇恨的种子最早播在了他幼小的心田;中华民族的沉重的苦难培育着他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
旗人之家
老舍一家都在旗籍:父亲舒永寿属正红旗,母亲马氏属正黄旗;他的亲戚中,大姐丈一家也在旗籍,大姐丈名义上是骁骑校(骑兵里的小军官),虽然事实上并不在军中服役;同老舍一家住在一起的姑母也是旗人,虽然幼年的老舍一直未弄清楚姑父的具体身份,但姑父去世以后,姑母每月领好几份钱粮却是事实。
旗人是满人的代称。做为一种军事编制的八旗制,是一六一五年由奴尔哈赤确立的。以旗的颜色组成兵团,有正黄、镶黄、正红、镶红、正白、镶白、正蓝、镶蓝,是为八旗。奴尔哈赤是八旗的最高统帅。他以子侄为代,分别统率各旗,称为八和硕贝勒。八旗制把满族的男人都编入兵团终生服役,平时生产,战时出征。这种军制把满人严密地组织起来,使他们在生产和战斗中能够发挥更大的力量,这对于满族军事力量的发展,在当初是有重要意义的。这种军制在满族大军攻入关内,灭了明朝,建立清朝以后,并未取消。清朝统治者在北京建立了政权以后,即将其圈占的一部分旗地分配给满族兵丁,同时又规定八旗官兵粮饷制度,按月发给饷银,每年发给饷米,是为“钱粮”。如同任何事物无不包含有两重性一样,八旗制到后来也逐渐地走向了它的反面。清政府为保持八旗兵的战斗力,规定八旗人丁必须聚居京城和其它驻防地,不得擅自远离,更不许参与工商业活动。这些规定,束缚了旗人的手脚,使他们逐渐丧失了自谋生计的能力,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加之,旗人分得的份地是固定的,“增丁不加,减丁不退”,八旗兵的编制又不能无限扩大,这样一来,新增加的人丁不能全部当兵领饷,也不可能再度分到土地,清政府又限制他们自由营生,结果迫使大批八旗“余丁”陷入无以为生的绝境。八旗制发展到后来,成为满族人民的一种桎梏,它使一部分满族走向腐化、衰朽,它使大部分满族人丁落入贫困的深渊。
对于旗人荒嬉奢侈的景况,少年的老舍是亲眼看见了的,他曾经在最后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正红旗下》中这样记述了他少年时期的印象:
“二百多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是呀,以大姐的公公来说吧,他为官如何,和会不会冲锋陷阵,倒似乎都是次要的。他和他的亲友仿佛一致认为他应当食王禄,唱快书,和养四只靛颏儿。同样地,大姐丈不仅满意他的‘满天飞元宝’,而且情愿随时为一只鸽子而牺牲了自己。是,不管他去办多么要紧的公事或私事,他的眼睛总看着天空,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