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第2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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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又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虚幻的神话世界,它不断暗示着“红楼梦”的宿命,使小说始终在花团锦簇的景象中透着幽凄的气息。
《红楼梦》具有很强的写实性,这也是作者明确的艺术追求。第一回中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书中第五十四回还借贾母之口,对才子佳人故事陈套的不合情理作了相当准确的批评。虽然书中也有些作为哲理意蕴的象征表现而存在的荒诞神异的成分(主要集中在第一和第五回),和小说的写实情节彼此映照,但它又游离于写实情节之外,不致对之产生干扰。另外,小说中对宝、黛的爱情有些“诗化”的渲染,但这种“诗化”同样受到适当的控制,并不脱离由各色人物共同构成的活生生的生活环境。
因而,整个《红楼梦》的故事,是在自然的生活状态下展开的。前八十回中,虽高潮迭起,却没有因为纯属偶然巧合的因素而发生的突兀离奇的情节;各种生活场景的描写,都尽可能在平平实实中此起彼伏地交替变化。而全书精美的结构,就隐藏在这样自然的情节中。
《红楼梦》最值得称道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这方面同样表现出写实的特征。作者对于他笔下的人物,当然是有喜有憎,但他完全避免了浮浅的夸张和概念化的涂饰,而以深入的体察和天赋的灵感为凭藉,表现出人性的丰富含蕴及其在不同生活状态中的复杂情形。在八十回的篇幅中,有上百个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在活动,而无不自具一种个性、自有一种特别的精神光彩。同样是追求个性表现的准确生动,《红楼梦》和《儒林外史》的朴素、简练、明快的笔法不同,它要更讲究精雕细刻。哪怕是出场很少的人物、如书僮茗烟,乳母李嬷嬷,丫环金钏儿、彩霞等等,竟也是写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足以显示作者的才华和一丝不苟的创作精神。用譬喻的方法来说,《红楼梦》犹如一位天才导演和一群天才演员合作的演出,不论角色的主次,哪怕是几个动作,几句台词,也必定演得有声有色、有情有味,不肯随便敷衍过去。
在《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中,关于贾宝玉前面已经说了很多,不再涉及。此外引人注目的,首先是王熙凤,作为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她是《红楼梦》女性人物群中与男性的世界关联最多的人物。她“体格风骚”,玲珑洒脱,机智权变,心狠手辣。她对家族的腐朽和衰败看得比谁都透彻,但她绝不肯牺牲自己来维护家族的命运;她不但不相信传统的伦理信条,连鬼神报应都不当一回事。作为一个智者和强者,她在支撑贾府勉强运转的同时,尽量地为个人攫取利益,放纵而又不露声色地享受人生。而最终,她加速了贾府的沦亡,并由此淹没了自己的美丽而邪恶、富有才干的生命。在《红楼梦》中,这是写得最复杂、最有生气而且又是最新鲜的人物。
薛宝钗的精明能干不下于王熙凤,但她却具有封建“妇道”伦理所要求的温良贤淑,所以她的言行举止就显得委婉内敛。她有很现实的处世原则,能够处处考虑自己的利益,但她同样有少女的情怀,有对于宝玉的真实感情。但她和宝玉的婚姻最终成为空洞的结合,作为一个典型的“淑女”,她也没有获得幸福。作为宝钗对映形象的林黛玉,是一个情感化的、“诗化”的人物。她的现实性格表现为聪慧伶俐,由于寄人篱下而极度敏感,有时显得尖刻。另一方面,正因为她是“诗化”的,她的聪慧和才能,也突出地表现在文艺方面。在诗意的生涯中,和宝玉彼此以纯净的“情”来浇灌对方的生命,便是她的人生理想了。作为小说中人生之美的最高寄托,黛玉是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也恰好象征了美在现实环境中的病态和脆弱。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不仅写出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以及女尼妙玉这样一群上层的女性,还以深刻的同情精心刻画了晴雯、紫鹃、香菱、鸳鸯等相当数量的婢女的美好形象,写出了她们在低贱的地位中为维护自己作为人的自由与尊严的艰难努力。这里晴雯是最令人喜爱的,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俏丽明艳,刚烈孤傲,敢于反抗。当她担着“狐狸精”的无辜罪名被赶出大观园、垂死于病榻之际,对着偷偷赶来探望的宝玉,挣扎着铰下自己的指甲,脱下自己的内衣交给他,哭着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即使死了,她也不肯低头,她要证明自己是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的。鸳鸯面对主人贾赦的无耻的占有欲,不惜以死来维护自己的意志,同样是壮丽的一幕。包括温顺乖巧、善于迎合主子心意的袭人,也有她的另一面。当宝玉对她说起希望她的两个姨妹也到贾府中来时,她便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痛苦。在贾府之外,作者也写了不甘被富贵公子当作玩物、美丽而刚烈的尤三姐。对于这一群人物细致的关注和倾注感情的描绘,表现出人道主义的光彩。
贾府中的男性如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人,大都表现为道德堕落的状态。他们享受着家族的繁华,却没有维护这种繁华的力量;而且,连他们的堕落,也不具有《金瓶梅》中西门庆所表现出的邪恶的生气。与这一群人成为对照的是贾政。他所拟的一则谜语中“身自端方,体自坚硬”两句,颇有自我写照的意味;他的一切行为和人生趋向,也很符合封建卫道士的标准。然而,他却是一个智力平庸、才能低下、趣味卑俗的人物;在缺乏生气这一点上,他和前一类人物是相同的。所以说,在体现贾府之衰败不可挽救的意义上,在使贾宝玉的天赋材质成为“废物”的意义上,他的形象甚至比前一类人物更显得深刻。
另外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刘姥姥。这一位乡间老妇,本是深于世故,为生活所迫,却以装痴弄傻的表演,供贾母等人取乐。然而,最后却是她解救了巧姐(按原作的提示,似在巧姐沦为娼妓时)。这一个出场时极似戏曲中丑角的人物,可笑可怜却又可敬,人性的含蕴十分丰富。在她的身上,表现了曹雪芹对下层人物的理解。
《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具有鲜明特色的还有许多,可以排列成一条很长的五光十色的人物画廊。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不朽的价值。
《红楼梦》的语言,也有很高的造诣。它的叙事文字,既是成熟的白话,又简洁而略显文雅,或明朗或暗示,描写人情物象准确有力;它的对话部分,尤能切合人物的身份、教养、性格以及特定场合中的心情,活灵活现,使读者似闻其声、似见其人。如第二十回中,写贾环和丫环莺儿掷骰子,输了钱哭起来,遂被宝玉撵了回去。他的母亲赵姨娘问明缘故,啐道:
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
凤姐在窗外听见,先斥责赵姨娘:
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
然后一面吩咐丫环,一面教训贾环:
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
赵姨娘对宝玉受众人宠爱而贾环不讨人欢喜一直怀恨,于是把这种不满都发泄在贾环身上。但在封建宗法伦理中,赵姨娘虽以丫环被贾政收为妾,身份却依然是奴才,她的儿子贾环却是主子。所以凤姐听到她骂儿子又兼及宝玉,便不客气地教训她。对于贾环,凤姐根本也是看不起的,但却要求他有主子的样子。在这里,赵姨娘卑下的个性和怨恨的心理,王熙凤盛气凌人的威势,以及贾环在母亲身边染得的委琐,一一跃然纸上。《红楼梦》中这样的神来之笔,实是随处可见,它使读者如同进入了一个活的世界。
另外,《红楼梦》行文中还杂有不少诗、词、曲、骈文,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传统。在《红楼梦》中,这一形式的运用,与小说的情节以及贵族生活的气氛,结合得比较密切;诗词之类的质量也比较高,显示了作者的古典文化修养。
如林黛玉的《葬花词》、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单独地看,也都堪称佳构。但尽管如此,这种古典气息对于小说的流畅性还是有妨害的。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历史深度和社会批判意义的爱情小说。它颠倒了封建时代的价值观念,把人的情感生活的满足放到了最高的地位上,用受社会污染较少、较富于人性之美的青年女性来否定作为社会中坚力量的士大夫阶层,从而表现出对自由的生活的渴望。从而,它也前所未有地描绘出美丽聪慧、活泼动人的女性群像。虽然《红楼梦》始终笼罩着一种宿命的伤感和悲凉,但也始终未曾放弃对美的理想的追求。在引导人性毁弃丑恶、趋向完美的意义上,它是有着不朽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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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镜花缘》和其他长篇小说
清中期产生的长篇小说流传至今的尚有多种。当时考据之风大盛,读书人以精通古书、多闻博识为荣,这对于小说创作也产生相当的影响。如夏敬渠的《野叟曝言》、屠绅的《蟫史》、陈球的《燕山外史》,都是把小说当作卖弄学问或炫耀辞章的手段。这几部小说大抵思想陈腐而文字平庸,又多夹杂荒诞及色情内容,给人以芜杂的感觉。而李汝珍的《镜花缘》虽也是在小说中“论学说艺,数典谈经”(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但同时还包含了新颖的思想和新奇的想象,所以尽管成就有限,毕竟还能在小说史上占据一定的地位。
李汝珍(约1763—约1830)字松石,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他不喜作八股文,故科举无成,只做过几年县丞一类佐杂官职。他学问广博,对经史之学以及医、算、琴、棋、星相、占卜等各种“杂学”都有所钻研,对各种游戏也极为熟悉,而在音韵学方面的成就尤为特出,所著《音鉴》一书颇为学者所重。
《镜花缘》一百回,故事起于以百花仙子为首的一百位花神因奉武则天诏令在寒冬使百花开放,违犯天条,被贬下尘世。其中百花仙子托生为秀才唐敖之女唐小山。小说前半部分主要写唐敖、林之洋、多九公三人游历海外三十余国的奇异经历,后半部分主要写由诸花神所托生的一百名才女参加武则天所设的女试,及考取后在一起饮酒游戏、赋诗谈笑的情景。同时,又自始至终贯穿着维护李氏正统、反对武则天篡政的线索。
《镜花缘》的写作动机和由此呈现的小说的旨趣是多方面的。书的命名取意于“镜花水月”,百名花仙在蓬莱的居处称为“薄命岩”、“红颜洞”,刻有她们各人所司花名及降生人间后姓名的石碑放在“泣红亭”内,这些地方都明显受到《红楼梦》的影响,蕴涵着人生空幻和哀悼女子不幸命运的意识。
但在小说情节的展开过程中,这种意识并未得到有力的表现,百名花仙在人间考取女试后欢聚一堂、热闹非凡的场面,更无一点悲哀的气氛。所以说,作者在这方面的态度绝不像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严